京城的腊月,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子爆竹炸裂后的硫磺味,混杂着家家户户炖肉的香气。
这便是年味了。
崇仁坊的这座三进宅院,如今已被红灯笼点缀得喜气洋洋。虽然只有几个人住,但那种“家”的感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书房内。
顾长安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只刚从书院带回来的紫毫笔,却没有写字,只是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
他在复盘。
这一路走来,从江南的烟雨到京城的风雪,仿佛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几首诗,一场醉,便换来了这一身绯袍。”
顾长安看着挂在衣架上的那套崭新的官服,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却又清醒的笑意。
“这大唐的官场,有时候门槛高得吓人,有时候……却又低得荒唐。”
如今在白鹿洞书院,再也没人敢拿“商贾之子”这四个字来嚼舌根了。就连那个眼高于顶的王朗,前日在藏书阁偶遇时,也是恭恭敬敬地执下属礼,口称“顾侍读”。
身份这东西,就像是一层金粉,刷上去了,那里面的泥胎也就成了金身。
“先生,这是门房刚送进来的礼单。”
下人在门口低声道。
家搬得隐秘,但书院那边的精舍都快被礼物堆满了。有送孤本古籍的,有送湖笔徽墨的,甚至……还有送地契铺面的。
“都记下,挑些雅致的回礼,贵重的退回去。”
顾长安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案头另一堆文书上。
那是李若曦从工部带回来的卷宗。
这几日,那几个从江南赶来的格物宫同窗——王昊等人,已经正式入了工部的匠作监,成了李若曦的左膀右臂。
有了这帮懂技术、肯干活的“自己人”,再加上李若曦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和精准的算力,工部积压多年的水利烂账,竟在短短数日内被理得清清楚楚。
听说工部尚书现在看李若曦的眼神,比看亲闺女还亲,逢人就夸“天降奇才”。
“这也算是……站稳脚跟了吧。”
顾长安轻轻松了口气。
他伸手,从案卷的最底下,抽出了两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特殊的暗记。
一封来自宫里的魏达宝,一封来自北周的苏长河。
顾长安拆开信,借着烛火细细读完,原本舒展的眉头,一点点地锁紧了。
“魏公公查遍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卷宗,甚至动用了内卫的暗线……那个在落凤坡截杀我们的九品白衣人,不是大唐的人。”
“苏大哥那边也回信了。北周皇室虽然想抓沈萧渔回去,但绝不会派这种死士下杀手。而且陆行知和那人交过手,也说了那种诡异阴寒的武功路数,并不符合北周大开大合的风格。”
顾长安将两封信凑近烛火,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不是大唐,不是北周。
那就只剩下……
“西秦。”
顾长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在这个节骨眼上,敢冒着激怒两大帝国的风险,在京畿重地截杀大唐官员和北周郡主,除了那个一直虎视眈眈、意图挑起天下大乱的西秦,不做他想。
“看来,这春节的饺子,不好吃啊。”
顾长安想起礼部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的消息——西秦使团,将于上元节前抵京朝贺。
这哪里是朝贺。
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吱呀——”
就在顾长安沉思之际,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阵带着水汽的暖香,先于人影钻了进来。
李若曦刚沐浴完,穿着一身宽松柔软的月白寝衣,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手里拿着一块布巾正在擦拭。
少女的脸颊被热气熏得粉扑扑的,眸子里像是含着一汪春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刚剥了壳的荔枝,鲜嫩欲滴。
“先生,还在忙呀?”
她光着脚踩在地毯上,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直接钻进了顾长安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事情是做不完的,该歇息了。”
少女仰起头,看着顾长安下巴上冒出的青茬,有些心疼地伸手摸了摸。
“先生这几天都瘦了。”
顾长安的身子瞬间僵硬了一下。
软玉温香在怀,那股子刚出浴的清香直往鼻子里钻,少女柔软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种惊人的弹性。
这对于一个血气方刚、且刚刚尝过一点甜头的少年来说,简直就是最甜蜜的酷刑。
“咳……”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那股燥热,抓住那只在自己脸上作乱的小手。
“若曦,别闹。”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在想正事。”
“什么正事比睡觉还重要?”李若曦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软糯,“而且……先生身上好暖和,我想抱着睡。”
顾长安苦笑一声。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个毫无防备、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少女,心里那个“柳下惠”的小人儿正在疯狂撞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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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
七品。
童子身。
这三个词就像是紧箍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如果不赶紧修炼到七品,他就没法彻底治好若曦的病。而在此之前,若是破了身……那就前功尽弃了。
“不行!”
顾长安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悲壮)。
“若曦,你先睡。”
他把怀里的少女扶正,然后一脸正气地站起身,走向院子。
“我去练功。”
“啊?”李若曦懵了,“这大半夜的……”
“必须要练!”
顾长安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练到七品,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看着落荒而逃的先生,李若曦眨了眨眼,随即捂着嘴,偷笑出声。
……
北周,云州大营。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演武场上,寒风如刀,卷起漫天雪粉。
一道红色的身影,正在风雪中舞剑。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刺、挑、劈、砍。
但每一剑挥出,都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音爆声,那是剑气撕裂空气的轰鸣。
“轰!”
最后的一剑劈下。
前方一块巨大的练功石,如同豆腐一般,被整整齐齐地切成了两半,切口光滑如镜。
“呼……”
沈萧渔收剑而立,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
她依旧穿着那身红衣,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艳丽,反而多了一种沉稳内敛的厚重感。
那一剑劈开巨石的余威尚在空气中激荡,细碎的石粉混着雪沫子,在沈萧渔的脚边打着旋儿。
周围围观的一圈黑甲亲卫,此刻一个个瞪大了牛眼,像是见了鬼一样,半晌没敢喘气。
要知道,那是用来试刀的“断龙石”,坚硬如铁,寻常刀斧砍上去也就是留个白印。可自家这位刚回来的郡主,也就是轻飘飘一剑……
“咕噜。”
不知是谁咽了口唾沫,在这寂静的演武场上显得格外清晰。
沈萧渔收剑回鞘,“咔嚓”一声脆响,惊醒了众人。
她转过身,随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那张曾在江南烟雨中显得有些娇憨的脸庞,如今被北地的风霜打磨得愈发棱角分明。眉宇间少了几分曾经的浮躁与任性,多了一股沉静如渊、却又锋芒毕露的威严。
就像是一把经过烈火淬炼,终于开了刃的名剑。
但愈发的有感觉,也愈发的绝美!
“看什么看?没见过练剑啊?”
少女淡淡地瞥了周围一眼。
少女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大呼小叫,也没有叉腰骂人。
但就是这平静的一眼,让那群在死人堆里滚过的兵油子,齐齐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低下了头颅。
那是强者的威压。
七品巅峰。
在这个年纪,放眼整个北周,除了那个传说中的变态师父苏长河,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武道奇才。
“郡……郡主。”
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副将硬着头皮走上前,手里捧着一封火漆密封的加急文书,态度恭敬得不像话。
“王爷……也就是大帅传来的军令。”
“念。”
沈萧渔走到兵器架旁,拿起一块布巾擦拭着手上的汗水。
副将拆开文书,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小心翼翼地说道:
“大帅说……快过年了。今年皇上下了旨,要在天启城举办大宴,犒赏三军。大帅让您……让您即刻启程,回京过年。”
“回京?”
沈萧渔擦手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看向北周皇都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嘲讽。
“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回的?”
“说是过年,无非又是那套虚情假意的把戏。那个想娶我的太子,怕是还没死心吧?”
副将冷汗直流,这话也就郡主敢说,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接茬。
“还有别的吗?”沈萧渔问。
“有!”
副将连忙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这封信没有火漆,信封上画着一只简陋的小乌龟——那是苏长河的独家标记。
“这是苏剑仙让人送来的……说是南边的消息。”
“拿来!”
沈萧渔原本冷淡的眼神瞬间亮了。
那股子拒人千里的威严瞬间消散,她一把抢过信封,甚至顾不上擦手,三两下便拆开了信纸。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一看就是苏长河喝醉了写的。
但沈萧渔却看得无比认真,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肯放过。
“顾小子封了翰林,还在紫云楼上写了首什么破诗,把那帮读书人哄得一愣一愣的。”
“那丫头也做了官,工部什么丞,现在威风得很。”
“两人搬进了那谁……哦,江末离的宅子。过得挺滋润,没缺胳膊少腿。”
“勿念。好好练剑。”
看着看着,沈萧渔的嘴角便忍不住翘了起来。
她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信纸,看到那个总是懒洋洋的少年穿着红色的官袍,在那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的模样;看到那个软糯糯的少女穿着官服,一脸认真地指挥着工匠的模样。
“真好啊……”
少女轻声呢喃,将被风吹得通红的手指按在信纸上,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来自南方的温度。
“都当官了呢……一个个都出息了。”
她笑着,眼底却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就我还在这个鬼地方吃沙子。”
虽然嘴上抱怨,但她的心却是踏实的。
只要他们过得好,就好。
“郡主?”副将见她又哭又笑的,有些发憷。
“没事。”
沈萧渔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贴身收进怀里。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对了,最近边境上……是不是不太平?”
副将神色一肃,点头道:“是。斥候回报,西秦那边的铁鹞子骑兵调动频繁,而且……有一支规模不小的部队,并没有走正规的官道去大唐,而是借道咱们的阴山小路,行踪诡秘。”
“西秦……”
沈萧渔眯起眼,手指轻轻敲击着剑柄。
她在顾长安身边待久了,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多想一层。
西秦使团,这时候去大唐,肯定没安好心。
而且师父在信里提过,那个在落凤坡截杀他们的九品高手,很可能就是西秦的人。
少女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副将。”
“在!”
“回信给我爹。”
沈萧渔转过身,红衣猎猎,声音铿锵。
“就说本郡主不去京城过年了。那种推杯换盏的场合,不适合我。”
“我要带一支轻骑,去阴山。”
“去阴山?!”副将大惊,“郡主,那是西秦的必经之路,咱们要是去了,万一……”
“怕什么?”
沈萧渔冷笑一声,拔剑出鞘。
寒光映照着她那张明艳而坚毅的脸庞。
“本姑娘现在是七品。在这北地,只要我不死,谁也别想舒舒服服地从我的地盘上过去。”
“既然他们想去大唐搞鬼……”
少女看向南方,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深情与守护。
“那我就在半道上,先扒了他们一层皮!”
“算是……给那两个没良心的家伙,送的新年贺礼吧。”
……
风雪愈急。
沈萧渔收剑,转身走向营帐。
背影孤单,却挺拔如松。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身后要糖吃的小姑娘了。
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在遥远的北地,为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少年,守住一道关,挡住一阵风。
哪怕,他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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