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伦堂内,地龙烧得极旺,驱散了京城冬日的严寒。
这里不似寻常私塾那般拥挤,偌大的讲堂内,仅设了一百零八张紫檀木矮几,呈扇形排开。每一张案几上,都摆放着定窑的笔洗、徽州的松烟墨,以及书院特供的澄心堂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松香、墨香与淡淡茶香的雅致气息。
此时夫子尚未至,堂内并未鸦雀无声,反倒是一片嗡嗡的低语。
这些学子,无一不是从大唐三十六道州府中层层筛选出来的翘楚。他们或出身五姓七望的顶级门阀,或来自耕读传家的清流名门,哪怕是所谓的“寒门”,家中也是有着百亩良田的乡绅。
他们三五成群,或跪坐论道,或在此交换着京城最新的邸报消息。虽然年轻,但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几分未来朝堂大员的沉稳气象。
直到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学子们,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齐齐掐断,数十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门口。
顾长安缓步迈过门槛。他神色淡然,并未因为这满堂审视的目光而有半分局促,反倒是他身侧的少女长发束起,少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柔,多了几分书卷气的清丽,在这满是男子的学堂中,宛如一株遗世独立的青莲,惹眼至极。
“那是……顾长安?”
“他今日竟然来上课了?”
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多了几分探究与敬畏。
问道大会上的那一剑、那一诗、那一论,早已随着邸报传遍了整个书院。哪怕是再高傲的世家子弟,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于江南走出的少年,有着让他们仰望的资本。
顾长安没理会这些目光,目光扫过全场,在角落里看到了正对他微微颔首致意的苏温。
苏温今日穿得极为低调,正捧着一卷《史记》在读,见顾长安看来,也只是温润一笑,并未起身,那份世家公子的涵养与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先生,那边有空位。”
李若曦轻声提醒,引着顾长安走向后排靠窗的一处空案。
刚一落座,还没等顾长安坐稳,几道身影便围了上来。
“在下河东裴氏,裴行俭,见过顾兄。”
率先开口的是一位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的少年。他并未行全礼,只是微微抱拳,动作干脆利落,显然是出自将门世家。
“那日问道台上,顾兄那一席一将功成万骨枯,家父在家书中提及,盛赞顾兄懂兵、知兵。今日一见,顾兄果然气度不凡。”
顾长安起身回礼,微笑道:“裴兄谬赞了,不过是酒后狂言罢了。”
“顾兄过谦了。”
另一侧,一位头戴方巾,面容清癯的青年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卷泛黄的古籍。
“在下范阳卢氏,卢照邻。顾兄那句为天地立心,实乃吾辈读书人之楷模。这几日我一直在琢磨其中深意,越想越觉得奥妙无穷。日后若有闲暇,还望顾兄不吝赐教。”
卢氏乃是经学传家,这卢照邻看着文弱,眼神却极为湛亮,显然是个痴迷学问的真种子。
“好说,好说。”顾长安点头应下。
紧接着,又有几人围了上来。
“陇西李氏,李客。听说顾兄爱酒?改日一定要尝尝我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酒,那才叫一个烈!”这是一个长着络腮胡,虽穿儒衫却掩不住豪迈之气的青年。
“清河崔浩,见过顾兄。顾兄那本《小二上酒》,家妹爱不释手,特托我向顾兄求个亲笔签名……”这是一位面容俊美,举止风流的世家公子,说话间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还有来自巴蜀的陈子昂,来自岭南的张九龄……
短短片刻,顾长安的案前便围了七八位来自天南地北的顶尖才俊。他们并没有因为顾长安的商贾出身而轻视,反而因为他在问道台上的表现,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与尊重。
这便是白鹿洞。
这里虽然有门第之见,但更重才华。只要你够强,强到能压服众人,你就是这里的王。
顾长安一一应对,既不倨傲,也不谄媚,那份从容自若的气度,更是让围观众人暗暗点头。
而不远处的另一侧。
柳白正端坐在案前,手中狼毫悬而未落。
“柳兄,”身旁的同窗压低声音,“那顾长安一来便如此风光,咱们……”
“静心。”
柳白淡淡开口,笔尖稳稳落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忍”字。
“哗众取宠罢了。书院看的是真才实学,不是谁嗓门大谁就有理。待会儿夫子来了,自见分晓。”
他虽然这么说,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离开过那个角落。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少女,正跪坐在顾长安身侧,低眉顺眼地为他整理笔墨时,手中的笔杆差点被生生捏断。
此时,顾长安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大家都要回座准备上课。
顾长安刚坐下,便感觉一只微凉的小手伸了过来,替他理了理微皱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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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喝茶。”
李若曦将一杯温度刚好的清茶递到他手边。
顾长安接过茶,抿了一口,看着少女正细心地将墨锭在砚台里慢慢研磨。她的动作很轻,很慢,手腕皓白如雪,随着研磨的动作轻轻晃动,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
“墨要浓淡适宜,先生写字不喜欢太稠的。”
少女小声嘟囔着,专注得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大事。
这一幕,落在周围那些学子的眼中,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红袖添香吗?”
不远处的裴行俭看直了眼,忍不住酸溜溜地对身旁的卢照邻说道,“卢兄,你说咱们也是世家子弟,家里也不缺美婢,怎么就没一个能有李姑娘这般……这般……”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词。
“这般灵气逼人,又这般死心塌地?”卢照邻叹了口气,把手中的书卷往桌上一拍,“别看了,越看越伤心。人家那是共患难的情分,咱们这些……只能算是搭伙过日子。”
“唉……”
一阵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在学堂内响起。
如果说之前他们对顾长安是敬佩,那么现在,绝对是赤裸裸的嫉妒。
在这全是和尚庙的书院里,能有一个女子同窗已是稀罕事,更何况还是李若曦这般才貌双全、又温柔小意的绝色?
最关键的是,这位绝色佳人,眼里除了那个顾长安,根本容不下旁人半点影子。
“若曦。”顾长安放下茶杯,看着周围那些或是羡慕或是幽怨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再磨下去,这砚台都要被你磨穿了。”
“啊?”李若曦回过神,小脸一红,连忙停手,“我……我是怕墨不够用。”
“够了,够了。”顾长安伸手,极其自然地帮她将耳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再磨,这满堂的酸味,都要盖过墨香了。”
少女愣了一下,随即听懂了他的调侃,脸颊瞬间红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假装整理书卷,嘴角却忍不住偷偷扬起。
就在这时。
“当——当——当——”
三声悠扬的钟声,从书院深处传来。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明伦堂,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学子,无论出身何门,无论此前在做什么,此刻都齐刷刷地正襟危坐,神色肃穆。
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位身穿麻布长袍、脚踩芒鞋的老者,缓步走了进来。
他须发皆白,身形清瘦,手里没拿书卷,只提着一根普普通通的戒尺。但当他走进来的那一刻,整个学堂的空气仿佛都变得沉重了几分。
这是白鹿洞书院资历最老、学问最深、脾气也最古怪的夫子——魏征的后人,魏师古。
他没有直接走向讲台,而是站在门口,那双浑浊却锐利的老眼,缓缓扫过全场。
最后,他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青衫少年的身上。
“哦?”
魏夫子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稀客啊。”
“那个告假多日、据说病得快要死了的顾长安……”
“今日,居然舍得来上课了?”
魏夫子这一声“稀客”,并不大声,却带着一股子让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整个明伦堂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谁都知道,这位魏夫子最是讲究规矩,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顾长安入学多日却迟迟未到,虽有太子詹事的批条,但在这种老学究眼里,那就是恃才傲物,是没把书院放在眼里。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顾长安身上,有担忧,有幸灾乐祸,也有好奇。
柳白坐在前排,嘴角微微上扬,手中的笔轻轻转动。
他倒要看看,这个狂生,在魏夫子面前还能不能狂得起来。
面对魏夫子的点名,顾长安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拱手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学生顾长安,见过魏夫子。前几日确实偶感风寒,恐过了病气给同窗,故而告假。今日稍愈,便急着来聆听夫子教诲,还望夫子见谅。”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理由都找得冠冕堂皇。
“稍愈?”
魏夫子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顾长安。
“老夫看你面色红润,气血充盈,哪里有半点大病初愈的样子?倒是你身边这位女娃娃……”
他的目光转向李若曦,稍微柔和了一些。
“听说这几日,都是她在替你奔波,整理课业。怎么,你还要靠同窗来养?”
李若曦闻言,连忙起身想要解释:“夫子,不是的,先生他……”
“坐下。”
顾长安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不必多言。他看着魏夫子,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
“夫子教训得是。学生惭愧,确实让若曦受累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
“古人云,有事弟子服其劳。学生虽不才,但也教了她些许道理。如今她学以致用,替师分忧,倒也算是一种……教学相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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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张利嘴!”
魏夫子哼了一声,也不再纠结考勤的问题,径直走到讲台前坐下,将戒尺往案上一拍。
“既然来了,那就别在那儿光耍嘴皮子。今日这堂课,讲的是《大学》里的‘治国平天下’。”
他翻开书卷,却没有照本宣科,而是抛出了一个极为宏大且棘手的问题。
“这几日,朝堂上正在为‘漕运改制’一事争论不休。有人主张将漕运尽归官办,以充国库;有人主张放开民运,以活商路。双方僵持不下。”
魏夫子抬起头,目光灼灼。
“尔等皆是国之栋梁,未来的朝廷命官。今日,便以此为题。若是你们坐在那个位置上,这漕运,究竟是该官办,还是民办?”
这个问题一出,堂下顿时陷入了沉思。
这可是实打实的国策之争,而且牵扯到无数势力的利益,极难回答。
片刻后,柳白率先站了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从容自信地说道:“夫子,学生以为,漕运乃国之命脉,关乎京师粮饷,绝不可假手于人。当收归官办,严加管控,方能确保万无一失。至于民运,虽有活力,但易生贪腐夹带之弊,不可取。”
这番回答,中规中矩,符合大唐目前主流的求稳基调。
魏夫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守成之言,尚可。”
紧接着,又有几位世家子弟起身,大多也是支持官办,毕竟这符合他们家族的利益。
也有几位寒门学子,如陈子昂等人,主张适当放开民运,以降低运输成本,但声音微弱。
等到众人议论得差不多了,魏夫子忽然敲了敲戒尺,目光越过众人,再次落在了角落里的顾长安身上。
“顾长安。”
“学生在。”
“你不是号称格物致知,通晓经世之学吗?”魏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个问题,你来解。”
顾长安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这老头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没有直接回答官办还是民办,而是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夫子,学生想先问一句。这漕运改制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充盈国库,降低损耗,确保京师粮道畅通。”魏夫子皱眉道。
“既然是为了降低损耗,充盈国库……”
顾长安笑了笑,从桌案上拿起一支笔,在空中虚画了一条线。
“那无论是官办还是民办,其实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官办之弊,在于人浮于事,层层盘剥,十石粮食运到京城,往往只剩七石,其余三石,皆耗散于途。这并非制度不好,而是人心难测。”
“民办之弊,在于唯利是图,一旦遇险或战乱,商贾易生退意,甚至囤积居奇,威胁朝廷。”
他侃侃而谈,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所以,学生的建议是——官督商办。”
“官督商办?”魏夫子眼神一凝,“何解?”
“朝廷掌握运河关卡与定价权,这是‘官督’,确保命脉不失。而具体的运输、船只修造、人员雇佣,则通过‘招投标’的方式,分包给各大商行,这是‘商办’。”
顾长安竖起一根手指。
“朝廷只需定下规矩:运送多少粮食,给多少运费;若有损耗,商行需按价赔偿;若能提前送达,则有赏赐。”
“如此一来,商行为了利润,必会想方设法改良船只,精简人员,加快速度。而朝廷,既省去了养冗官、修破船的巨额开销,又能坐收运费之利,且风险全在商行。”
“这,便是以商人之利,养朝廷之脉。”
“这……”
全场哗然。
这个思路,简直是闻所未闻,却又……该死地有道理!
就连一直想要看顾长安出丑的柳白,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案,比他那个死板的“官办”,要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苏温在一旁听得两眼放光,手中的笔飞快地记录着,心中暗道:这简直就是为我们苏家量身定做的生意啊!
魏夫子坐在讲台上,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那个站在阳光下、神色从容的少年,眼中原本的挑剔与严厉,终于慢慢化为了一抹深沉的赞赏。
“官督商办……有点意思。”
老夫子点了点头,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虽然有些离经叛道,但确实是解决沉疴的一剂猛药。”
他摆了摆手,示意顾长安坐下。
“这几日落下的功课,回去找若曦丫头补上。下次若再敢迟到……”
他举起戒尺,作势欲打,眼中却满是笑意。
“老夫可就不只是考你这么简单了。”
“学生遵命。”
顾长安笑着坐下。
身旁,李若曦早已崇拜得满眼星星,悄悄地将剥好的一碟栗子推到了他的手边。
“先生,真厉害。”
顾长安捏起一颗放进嘴里。
他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又看了看身边温顺可人的少女。
这书院的日子……
似乎,也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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