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井村的“黎明”来得悄无声息。
没有阳光刺破云层,只有天空的血色从墨黑缓缓过渡为暗红,像一块巨大的瘀伤在缓慢扩散。骨林中那些幽绿的鬼火逐一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惨淡的、仿佛从地底渗出的灰白光晕,勉强勾勒出骨骼的轮廓。
陶乐在石屋门口守了最后一班夜。秦无月和小苔还在沉睡,云崖子呼吸平稳,但依然昏迷。老人脸上的灰青色已经褪去大半,血吻花蜜的效果比预想的要好——至少十二个时辰内,他的神魂不会继续崩解。
系统能量恢复到7.9%,基础功能基本恢复。陶乐调出扫描界面,对整个石井村做了个粗略的探查。
【区域扫描完成】
【生命信号:47个(人类形态,集中度较高)】
【环境秩序浓度:微弱但稳定(源头:中央石井)】
【混沌污染指数:中度(较荒原其他区域低62%)】
【特殊检测:检测到古老阵纹残留(完整度约3%,功能:净化、隐匿)】
这个村子能在血肉荒原中存在,果然不是偶然。那口石井,以及地下残存的古老阵纹,形成了一个微型的秩序领域,勉强抵挡了混沌的侵蚀。
但阵纹完整度只有3%,显然撑不了多久了。
“陶大哥。”小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女孩揉着眼睛走过来,脸上还带着疲惫,“天亮了?”
“算是。”陶乐看向村中央的石井方向,“该去赴约了。”
秦无月也醒了,正用井水胡乱抹着脸。他左肩那个诡异的“缺失”看起来依旧骇人,但似乎不影响活动。“那女人一看就不好对付,”他嘟囔道,“小心别被卖了还帮她数钱。”
三人简单吃了点干粮——石屋里储备的肉条硬得像木头,但至少能填肚子。给云崖子喂了些水后,他们离开石屋,朝村中央走去。
石井边,林青雨已经等在那里。
她换了一身相对整洁的衣服——依然是青木宗制式道袍的改版,但洗得更干净些。长发用一根真正的玉簪(虽然有了裂纹)挽起,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整理的从容。晨光(如果那算晨光)照在她清瘦的脸上,映出一双深潭般沉静的眼睛。
井边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一根骨杖,眼神浑浊但偶尔闪过精光。另一个是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右臂齐肩而断,空荡荡的袖管用草绳扎着。两人都穿着青木宗风格的衣物,虽然破烂,但洗得干净。
“介绍一下,”林青雨的声音平静,“石井村长老,穆婆婆。还有我的弟子,阿断。”
穆婆婆用骨杖轻轻敲了敲井沿,发出沉闷的响声:“林丫头说,你们是从墙外来的?”
陶乐点头:“穿过穿刺之门。”
“不容易。”穆婆婆打量着他,“三百年了,你是第三个成功穿过那道门,还能站着走到这里的人。前两个……一个疯了,一个变成了墙的一部分。”
阿断一直盯着陶乐的外卖箱,忽然开口:“你的箱子,有青铜门的气息。”
开门见山。
陶乐没有否认:“是。它和青铜门有某种联系。”
林青雨和穆婆婆对视一眼,然后,林青雨做了个手势:“坐吧。我们有很多事要谈,而时间……并不充裕。”
五人在井边围坐。林青雨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陶罐,倒出几杯清澈的井水——水在杯中微微发光,散发着清凉的秩序气息。
“首先,”林青雨看向陶乐,“告诉我你的来历。真正的来历。”
陶乐沉默片刻,决定坦白部分真相:“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一次意外,被卷入了时空乱流,坠落在这个世界。这个箱子……是我那个世界的造物,但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它发生了变化,开始与青铜门产生共鸣。”
林青雨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另一个世界……果然。‘定序者’们就来自世界之外,他们带来了青铜门,布下了九州镇魔大阵。你的箱子,应该是某种与‘定序者’同源的技术造物。”
她顿了顿,继续说:“三百年前,大灾变发生时,我正在青木宗的藏书阁闭关。护宗大阵破碎的瞬间,我被一道空间裂隙卷走,醒来时已经在这片荒原边缘。后来我找到了几个幸存的同门和凡人,建立了石井村,靠着这口古井残留的净化阵纹,活到了今天。”
“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荒原?”秦无月问,“既然有这口井的庇护,往墙外走应该更安全。”
“走不了。”阿断的声音带着苦涩,“所有青木宗弟子,身上都有宗门大阵的‘烙印’。大灾变后,烙印变成了诅咒——一旦离开荒原范围超过百里,烙印就会引爆,将我们炸成一团血雾。我们试过……死了七个人。”
穆婆婆叹了口气:“所以我们被困在这里。守着这口井,守着最后一点青木宗的传承,等着……等着永远不会来的救援。”
陶乐感到一阵压抑的沉默。三百年,被困在血肉荒原这种地狱,守着随时可能熄灭的秩序之火……这种绝望,常人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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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你们来了。”林青雨看向陶乐,眼神锐利,“你的箱子与青铜门共鸣,你能修复阵眼。所以,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帮你修复第三阵眼,告诉你通往阵眼核心的安全路线,以及如何应对守护阵眼的‘那位存在’。”林青雨一字一句地说,“作为交换,你要在修复阵眼后,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林青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穆婆婆。老妪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青色玉牌——玉牌表面布满裂纹,但中心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正在生长的树苗图案。
“这是‘青木令’,”穆婆婆说,“青木宗宗主的信物。大灾变时,宗主临终前将它交给我,让我传给‘能带来新芽之人’。”
她将玉牌推向陶乐:“林丫头说的那件事,就是……接受这块青木令,成为青木宗的新任宗主。”
空气凝固了。
秦无月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什么玩意儿?让他当宗主?你们青木宗没人了?”
“确实没人了。”阿断的声音平静而残酷,“石井村四十七人,真正有青木宗血脉的,只剩林师叔、穆婆婆和我。我的修为已废,穆婆婆寿元将尽,林师叔……她不能离开荒原。青木宗需要一个能走出去的宗主,一个能重建宗门、传承道统的人。”
陶乐盯着那块玉牌:“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个外人。”
“因为你能修复青铜门。”林青雨说,“青铜门是‘定序者’所留,而‘定序者’当年降临玄黄洲时,第一个拜访的,就是青木宗。他们留下了预言:当世界再次濒临崩坏,会有‘界外之器’携秩序而来,那人将重燃青木之火。”
她指向外卖箱:“‘界外之器’,应该就是你的箱子。而你,就是预言中的人。”
预言?
陶乐从不相信命运或预言。但在经历了时空穿越、系统变异、青铜门共鸣这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件后,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似乎真的在冥冥中指引。
“成为宗主,需要做什么?”他问。
“三件事。”林青雨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传承青木宗的道统——我会将完整的《青木长生诀》和宗门典籍交给你,你要找到合适的传人,将功法传下去。”
“第二,重建宗门——不必在原址,也不必恢复往日荣光,但至少要有一个真正的‘青木宗’,而不是石井村这样的苟延残喘。”
“第三,”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查出大灾变的真相。”
陶乐皱眉:“真相?不是天道锁断裂,导致灵气异变吗?”
“那是表象。”林青雨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大灾变发生时,青木宗的护宗大阵‘万木长春’是被从内部破坏的。有人打开了阵法核心,主动引来了混沌潮汐。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当时在场的七位长老,以及……宗主本人。”
内鬼?
“宗主不可能背叛宗门。”穆婆婆摇头,“她在大灾变中战死,尸骨无存。但七位长老中,确实有三人行为可疑——他们在灾变前一个月,都接触过一个神秘的黑袍人。”
混沌教团?
陶乐想起那些胸口有扭曲之眼标志的家伙。如果三百年前他们就已经在活动……
“所以,你要我查出当年是谁背叛了青木宗,导致了整个东洲的沦陷?”陶乐问。
“是。”林青雨点头,“这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赎罪。如果青木宗的覆灭真的是内部出了问题,那么我们有责任找出真相,给所有死去的同门、给整个东洲的生灵一个交代。”
交易的内容比想象中更沉重。
但陶乐没有立刻拒绝。他需要林青雨的情报,需要通往第三阵眼的路线,需要知道如何应对那个与阵眼融合了三百年的云栖子。
而且……如果青木宗的覆灭真的与混沌教团有关,那这件事,也关系到修复所有青铜门、拯救这个世界的最终目标。
“我可以答应。”陶乐缓缓道,“但有几个条件。”
“说。”
“第一,我只是名义上的宗主。实际上,宗门的重建和传承,需要你们——至少是你们的意志——来指导。我不会长期留在这个世界。”
林青雨点头:“可以。我们只需要一个‘名分’,一个能让青木宗道统延续下去的名义。”
“第二,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前,秦无月、小苔、云崖子,都是青木宗的客卿长老,享受宗门庇护。”
秦无月挑了挑眉,没说话。小苔则有些不知所措。
“第三,”陶乐看向林青雨,“你要把你知道的关于第三阵眼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包括云栖子现在的状态,以及……如何在不杀他的情况下,修复阵眼。”
最后这个条件,让林青雨沉默了。
她低头看着杯中的水,水面倒映出血色的天空。良久,她才开口:“云栖子……是我的师兄。”
秦无月和小苔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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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大灾变时,他负责驻守第三阵眼。”林青雨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护宗大阵破碎的瞬间,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将自己与阵眼核心融合,用肉身为屏障,试图阻挡混沌的侵蚀。他成功了,但也失败了。”
“阵眼没有完全沦陷,但云栖子……他的意识被困在了阵眼核心,与混沌污染抗争了三百年。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人了。他是阵眼的一部分,是秩序的守护者,也是混沌的囚徒。他的身体已经畸变,意识在清醒与疯狂间徘徊。要修复阵眼,就必须……唤醒他真正的意识,然后,帮他解脱。”
解脱。
这个词很委婉,但意思明确。
“杀了他?”秦无月问得直接。
“不。”林青雨摇头,“是让他‘回归’。他的神魂已经与阵眼绑定,杀死肉体毫无意义。唯一的办法,是用纯净的秩序能量,将他的意识从混沌污染中剥离出来,然后……送入轮回,或者,让他以灵体的形式,继续守护阵眼。”
她看向陶乐:“你的箱子,还有你身上的青铜碎片,应该能做到这一点。但风险极大——如果失败,你可能会被他拉入意识深渊,永远困在那里。”
陶乐摸向怀中的青铜碎片。碎片温热,那一缕金色光痕微微闪烁,像是在回应。
“成功率有多少?”他问。
“不知道。”林青雨坦白,“从未有人试过。但如果你真的是预言中的人……或许有五成把握。”
五成。
一半生,一半死。
“我去。”陶乐说得很平静,“但在我尝试之前,你要先治好云崖子。血吻花蜜只能稳定十二个时辰,他需要真正的治疗。”
林青雨看向穆婆婆。老妪缓缓起身:“跟我来。青木宗的秘库虽然毁了,但还有几枚‘养魂丹’,应该能修复那位道友的神魂损伤。”
陶乐起身,对秦无月和小苔说:“你们照顾云老,我去拿丹药。”
他跟着穆婆婆离开井边,朝村东头走去。路上,穆婆婆忽然低声说:“林丫头没告诉你全部。”
陶乐脚步一顿。
“云栖子不仅是她的师兄,”穆婆婆的声音在晨风中飘忽,“还是她的道侣。当年他们本要结为道侣,大灾变毁了这一切。三百年来,她守在石井村,不仅是为了传承,也是为了……离他近一点。”
陶乐沉默了。
“所以她提出这个交易,不仅是想延续宗门,”穆婆婆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也是想给云栖子一个解脱。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至少……她努力过了。”
她推开一扇用兽骨和木板拼成的门,里面是一个简陋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石台,台上放着一个玉盒。
穆婆婆打开玉盒,里面是三枚淡青色的丹药,散发着清雅的草木香气。
“这是最后的养魂丹,”她说,“用一株三百年的‘凝神草’炼制,能修复筑基期修士的神魂损伤。拿去吧。”
陶乐接过丹药:“谢谢。”
穆婆婆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年轻人,答应我。如果……如果你真的能唤醒云栖子,告诉他,林丫头一直在等他。告诉他,该放下了。”
陶乐点头:“我会的。”
他拿着丹药回到石屋。秦无月和小苔已经将云崖子扶起,陶乐将一枚丹药喂老人服下。丹药入口即化,云崖子的身体微微一震,皮肤表面浮现出淡青色的光晕,呼吸明显变得深沉有力。
“起效了。”小苔惊喜道。
陶乐将剩下的两枚丹药小心收好,然后对秦无月说:“你和小苔留在村里,照顾云老。等他醒了,告诉他情况。我去和林青雨谈路线的事。”
秦无月皱眉:“你真要一个人去?”
“不是一个人,”陶乐看向门外,“林青雨会跟我一起去。她说,有些路,只有她知道怎么走。”
他走出石屋,回到井边。
林青雨已经整理好行装。她换上了一身更利落的装束,腰间除了铜铃,还多了一把短剑——剑鞘是木质的,刻着青木宗的纹章。
“准备好了?”她问。
陶乐点头。
林青雨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兽皮地图,摊开在井沿上。地图绘制得极其精细,标注了从石井村到第三阵眼核心的详细路线,沿途的危险区域、可用藏身点、甚至还有几个小型的、尚未完全失效的净化阵纹位置。
“这条路,我走了三百遍,”林青雨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用脚步丈量,用鲜血标记。它不保证安全——血肉荒原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但至少,是生还率最高的一条。”
陶乐仔细记下路线。全程约一百二十里,需要穿越“哀嚎峡谷”、“千面湖”、“骨坟平原”,最后抵达阵眼所在的“青木宗遗址核心区”。
“最快需要多久?”他问。
“如果顺利,两天。”林青雨说,“如果不顺利……永远到不了。”
她收起地图,看向陶乐:“最后提醒你一次。云栖子现在的状态……很危险。他可能认不出我,可能攻击一切靠近的生命,也可能……试图将你同化,让你也成为阵眼的一部分。你要有心理准备。”
陶乐拍了拍外卖箱:“我有我的办法。”
林青雨点点头,转身朝村外走去。铜铃声在晨风中清脆作响。
陶乐跟上。
两人走出石井村,踏入血肉荒原的无尽猩红。
身后,村口处,秦无月和小苔站在那里目送。
秦无月抱着胳膊,低声嘟囔:“这小子,总是把最危险的活儿揽自己身上。”
小苔小声说:“因为他是陶大哥啊。”
石屋里,云崖子的眼皮微微颤动。
老人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在师父门下学艺,和师兄们论道,看着山门外的云海翻涌。
然后,梦碎了。
他睁开眼,看到陌生的石屋顶,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草药味。
“云老醒了!”小苔惊喜的声音传来。
云崖子艰难地转头,看到了秦无月和小苔关切的脸。
“陶……陶小友呢?”他声音嘶哑。
秦无月咧嘴一笑:“他去送外卖了。一份特急单,目的地……地狱深处。”
云崖子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扶我起来。我还有最后一点力气……能帮他占一卦。”
小苔扶起老人。云崖子从怀中摸出最后两枚龟甲碎片,双手颤抖着合拢,口中念念有词。
碎片表面浮现出淡淡的青光。
然后,“咔嚓”一声。
两枚龟甲,同时碎裂。
碎成了无数细小的粉末,从老人指缝间洒落。
云崖子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手心,良久,才喃喃道:
“大凶……亦大吉。”
“死局……亦生机。”
“这孩子的前路……”
“连天道……都算不清了。”
秦无月皱眉:“什么意思?”
云崖子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窗外,看向陶乐离开的方向。
血色的天空下,两个渺小的身影,正逐渐消失在荒原的猩红雾气中。
像是两粒投入血海的沙。
又像是……
两颗点燃黑暗的火种。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