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惜春性子本就清冷孤绝,对宁荣二府的浮华喧嚣向来避之不及。
那日见府中尼姑往来,她望着佛龛前摇曳的烛火,澄澈的眼眸里毫无波澜,便随口轻嗤一句:
“这般污浊之地,倒不如出家清净。”
谁曾想,这看似无心的戏言,日后竟真的一语成谶。
待贾府大厦倾颓、树倒猢狲散之际,她果真斩断尘缘。
在城郊的栊翠庵削发为尼,一袭素衣伴青灯,古佛钟声度余生,成了贾氏四春中结局最清冷孤绝的一个。
时光如白驹过隙,彭君所言的半年之期转瞬而至。
这日清晨,宁国府的晨雾尚未散尽,秦可卿的卧房便没了往日的轻浅呼吸。
她终究是如彭君所言,香消玉殒于这深秋的凉意里。
彭君自始至终守在她的床边,安静地陪着她走完了这凡尘俗世的最后一程。
秦可卿的气息已渐微弱,她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映出彭君的身影,嘴角勉强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彭郎……我走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你要好好的……能遇见你,得你照料,我这一世……便也算圆满满足了……”
彭君望着她日渐失色的脸庞,眼中没有悲戚,只余温和。
他轻轻颔首,唇边噙着一抹了然的浅笑:
“放心吧。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秦可卿茫然地眨了眨眼,并未参透他话中的深意。
她只当这是他不舍自己的慰藉之语,心头涌上万千情愫,想再叮嘱几句。
想再看看这世间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可喉咙里像是堵了千斤棉絮。
终究是一口气没能提上来,眼睫轻轻一颤,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撒手人寰。
彭君静静地立在床边,直至确认她的魂魄已离体远去,才缓缓转身走出卧房。
院外,宝珠、瑞珠两个丫鬟正忐忑地守着,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彭君神色平静地对她们说道:
“你们奶奶去了,速去寻你们的蓉大爷回来治丧吧。”
宝珠、瑞珠闻言,如遭雷击,双双僵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彭君。
她们自然识得这位常来府中探望奶奶的彭仙师,更清楚奶奶与他的渊源匪浅。
可今早她们进来伺候时,奶奶虽虚弱,却还能轻声吩咐几句,怎么才短短一个时辰,就说去便去了?
两人不敢耽搁,跌跌撞撞地冲进卧房。
一眼便望见秦可卿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早已没了呼吸。
巨大的悲恸瞬间淹没了她们,两人捂着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哭着跑了出来。
彭君抬手拦住了她们,声音依旧平和:
“莫急着哭。等你们奶奶下葬之后,便来我府邸寻我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
“你们奶奶早已将你们的身契交给了我,往后,你们便跟着我,不必再留在此地。”
“爷,我们知道了!”
宝珠、瑞珠齐齐应声,泪水还挂在脸上,眼中却闪过一丝希冀。
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后怕。
这宁国府早已是乌烟瘴气之地,贾珍父子的德性她们再清楚不过。
如今奶奶没了,没了这唯一的庇护,她们两个弱女子,迟早会被那父子俩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尤氏那两个妹妹的遭遇,便是最鲜活的前车之鉴。
二人心中感激不尽,再次对视一眼,齐齐俯下身,郑重地磕了个头:
“多谢爷的收留之恩!大恩大德,奴婢二人没齿难忘!”
“起来吧。”
彭君摆了摆手,“快去通知贾蓉那厮回来,早些让你们奶奶入土为安,也少受些尘世叨扰。”
宝珠领了吩咐,转身便往城外的花楼赶去。
此时的贾蓉,正搂着两个粉衣女子,在花楼里推杯换盏、花天酒地,全然不知家中已出了天大的变故。
听闻宝珠急匆匆地进来,神色慌张,他还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何事这般喧哗,扫了爷的兴致?”
“蓉大爷!”
宝珠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奶奶……奶奶她刚刚没了!”
“你说什么?”
贾蓉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酒液溅湿了他的衣摆。
他猛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揪住宝珠的胳膊,
“你再说一遍?你们奶奶秦可卿,她没了?”
“是……是真的!”
宝珠被他揪得生疼,却还是哽咽着点头,
“奴婢亲眼所见,奶奶已经没了呼吸,奴婢来请您回去治丧!”
贾蓉闻言,身子一僵,揪着宝珠的手缓缓松开,整个人怔在原地。
他脑海中闪过半年前秦可卿病恹恹的模样,又想起后来她突然好转的情形,心中陡然明了:
“我道她怎么突然好了,原来竟是回光返照……”
纵然后来他与秦可卿的情分早已淡薄,甚至多有嫌隙。
但终究是年少时喜欢过的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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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唏嘘涌上心头,他沉声道:
“宝珠,走吧,回府。”
旁边的狐朋狗友见状,也纷纷收起了嬉闹的神色,假惺惺地围上来表示哀悼。
“蓉大爷节哀。”
“逝者已矣,保重身体为重。”
贾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丝毫没有心思应酬。
跟着宝珠快步离开了花楼,脚步匆匆地往宁国府赶去。
另一边,瑞珠则寻到了贾珍的书房。
此时贾珍正对着一幅古画琢磨,听闻瑞珠的声音,头也没抬地问道:
“何事?”
“老爷……”
瑞珠的声音带着颤抖,“少奶奶……少奶奶她没了!”
“你说什么?秦可卿没了?”
贾珍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手中的放大镜“啪”地掉在桌上,
“怎么可能?前几日我瞧着她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是真的,老爷。”
瑞珠垂着头,声音哽咽,“已经确认了……”
贾珍愣了片刻,心中竟莫名地涌起一阵轻松,那股压在心头许久的燥热烦闷瞬间消散。
秦可卿于他而言,就像一块看得见、摸得着,却偏偏吃不到的肥肉。
日日摆在眼前勾着他,却又因高人的庇护碰不得,别提多闹心了。
先前他因觊觎秦可卿,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遭了雷劈,成了京城权贵间的笑柄,这份屈辱他至今难忘。
“死了好,死了好啊!”
贾珍不自觉地喃喃出声,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释然,
“省得日日摆在眼前膈应人!”
说罢,他才想起什么似的,对瑞珠问道:“去通知贾蓉了吗?”
“回老爷,宝珠已经去通知蓉大爷了。”
“那就好。”
贾珍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下去吩咐下去,等贾蓉回来,便即刻筹备治丧事宜,务必办得风光些。”
“是,老爷。”
瑞珠应声退下。
瑞珠走后,贾珍独自坐在书房里,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转念一想,如今宁国府的境况有些棘手。
他的妻子尤氏前些日子偶感风寒,缠绵病榻至今未愈,根本无力主持这般重大的丧礼。
如此一来,怕是只能去荣国府求个人来帮忙主持了。
思及此,贾珍不敢耽搁,整理了一下衣袍,便急匆匆地朝着荣国府而去。
此时的荣国府,荣禧堂内正一片静谧。
突然,平儿像被什么追赶似的,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脚步踉跄,声音都带着颤音:
“小姐!小姐!出大事了!”
王熙凤刚从内室出来,正对着镜子描眉。
闻言不由得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眉笔,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丫头,慌慌张张的,莫不是被贼撵了?多大的事,值得你这般失了分寸?”
“不是啊小姐!”
平儿喘着粗气,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急声道,
“是宁国府!蓉大爷的夫人,秦可卿姑娘……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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