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化谷,琉璃台。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灰白色的晶体地表反射着冷冽的天光,将整片山谷映照得如同琉璃打造的迷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硝石燃烧后的干燥气味,那是地脉灵力被过度转化后析出的结晶粉尘。
琉璃台位于山谷中央一处微微隆起的高地,通体由半透明的“水玉晶”砌成,本是用于观测地脉灵力流动的古老设施,此刻被临时征用,作为镜面花的适应性观测点。台高九尺,呈八角形,每一角都插着一面绘制了稳固阵纹的杏黄旗。台面中央,一个三尺见方的凹坑里,填满了从归墟沃土运来的、混合了灰金色苔藓的特殊土壤。那朵巴掌大的镜面花,就静静立在土壤中央,花瓣上的灰金色纹路缓缓流转,倒映着四周冰冷的晶壁和天空中铅灰色的云。
石坚趴在距离琉璃台约两百丈外的一处晶簇后。他身上披着与晶化地表颜色相近的灰白色斗篷,脸上涂抹着掺杂晶粉的泥膏,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琉璃台的眼睛。他身后,另外六人同样伪装潜伏,呼吸压得极低。
时辰,已近巳时。
按照他们通过“特殊渠道”得来的巡检计划,大约在巳时一刻,负责今日巡检的两名道台修士会抵达琉璃台,进行约半盏茶时间的例行检查和数据记录。而在巳时三刻,一次小规模的地脉灵力乱流将准时经过琉璃台下方——这是他们反复计算、并通过观察前几日的乱流规律验证过的“天时”。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在巡检修士离开后、乱流抵达前的短暂间隙,引爆提前埋在琉璃台地基关键节点上的三枚“裂石符”。符箓威力不大,但足以在预先被做了手脚的地基上引发连锁坍塌。届时,琉璃台倒塌,镜面花坠入下方因乱流而变得狂暴的地脉灵力漩涡中,瞬息间就会被撕成碎片。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石坚摸了摸怀里那三枚冰凉的火雷玉——引爆裂石符的媒介。玉璧内封存的雷火之力隐隐躁动,就像他此刻的心跳。他眼前又闪过女儿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眉,还有那场大战后,他从启念城废墟中找到的、只剩半截的玉佩。
“快了……”他无声地嚅动嘴唇,握紧了火雷玉。
巳时一刻,分毫不差。
两名身着青色道袍的修士从谷口方向御风而来,落在琉璃台旁。两人神色如常,一人取出玉简记录镜面花周围灵力场的细微变化,另一人则检查加固阵旗是否完好。整个过程约莫半盏茶,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关于“地脉乱流预测时间可能比预期早几息”之类的话,随后便御风离去,消失在另一侧的晶壁后。
机会!
石坚眼中厉色一闪,对着身后做了个手势。
六人中,三人悄然取出特制的短弩,弩箭箭头绑着小小的“惊风符”。这种符箓激发时只有轻微的破风声,能干扰百丈范围内的灵力感应,制造短暂盲区。另外三人则各自摸出一块刻画着导引阵纹的黑色圆石,悄悄按在地面上——这是为了防止意外,预先布置的短距离传送点,确保他们在引爆后能瞬间撤离至三百丈外。
石坚最后看了一眼琉璃台上那朵静静盛开的镜面花。在灰白晶体的映衬下,那花瓣显得格外妖异,花蕊处的灰色光点,像一只冰冷的眼睛,仿佛正透过两百丈的距离,直直看着他。
他心头莫名一寒,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恨意压过。
就是这东西!虚海伸进来的触手!林巡天竟然还当宝贝供着!
“动手!”他低吼一声,拇指猛地按上火雷玉中央的激发符印!
三枚火雷玉同时亮起刺目的红光!
几乎在同一瞬间——
预想中琉璃台地基崩裂、晶石乱飞的场面并未出现。
只有三声沉闷的、仿佛隔着厚重棉被发出的“噗噗”轻响,从琉璃台地基处传来。紧接着,地面微微震颤了一下,几缕灰白色的烟尘从几处不起眼的缝隙中飘出。
然后……就没了。
琉璃台纹丝不动,八角上的杏黄旗甚至连晃都没晃一下。
石坚愣住了。他身后的六人也愣住了。
裂石符……失效了?怎么可能?!那符箓是他们花大代价从黑市弄来的正宗货,测试时连半尺厚的青岗岩都能炸开!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时,异变突生!
琉璃台下方的大地,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不是他们预埋符箓的位置,而是更大范围、更狂暴的震动!坚硬的晶体地表像水面一样起伏、开裂,无数细密的裂缝蛛网般蔓延,裂缝中喷涌出狂暴的、五颜六色的地脉灵力乱流!这些乱流互相碰撞、撕扯,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卷起漫天晶粉,瞬间将琉璃台周围百丈笼罩!
“乱流……乱流提前了?!而且范围这么大?!”石坚身边一人失声惊呼。
计划彻底被打乱了!
但更让石坚瞳孔骤缩的是,在那狂暴的乱流中心,琉璃台竟然……开始发光!不是坍塌,而是整个台体连同八角阵旗,同时亮起柔和的土黄色光晕!那光晕形成一个倒扣的碗状护罩,将琉璃台连同镜面花牢牢护在其中!任凭外面乱流如何冲击,护罩只是微微荡漾,岿然不动!
“是陷阱!”石坚瞬间明白过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们早就知道!早就加固了琉璃台!等我们上钩!”
话音未落,更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出现了——
琉璃台护罩内,那朵镜面花,像是受到了外界狂暴灵力的刺激,花瓣猛地完全张开!花蕊处的灰色光点骤然膨胀到核桃大小,内部符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流转!紧接着,一道清晰无比的信息流,从光点中射出,不是射向虚空,而是直接“映照”在花瓣表面!
花瓣上,灰金色纹路扭曲变幻,竟然浮现出了几幅清晰的、动态的画面!
第一幅:是他们七人潜伏在晶簇后的身影,连石坚脸上涂抹的泥膏细节都清晰可见!
第二幅:是石坚按下火雷玉的瞬间,以及那三枚符箓被埋设的具体位置!
第三幅:是此刻他们七人惊惶失措的脸部特写!
这些画面只持续了短短一息,便消失不见。但石坚看得清清楚楚,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镜面花……在记录!在向虚海传输!把他们的一切行动,都实时传送给了观测站!
“毁了它!必须毁了它!”石坚彻底疯了,一把夺过身旁一人手中的短弩,搭上一支铭刻了破甲符纹的铁箭,对准护罩内的镜面花,灵力狂涌,一箭射出!
铁箭化作一道乌光,撕裂空气,狠狠撞在土黄色护罩上!
“铛——!”
金铁交鸣的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护罩剧烈荡漾,表面浮现细密裂纹,但终究没有破开。铁箭被反弹出去,斜插在远处的晶体地面上,箭尾嗡嗡震颤。
而镜面花,在受到攻击的瞬间,花蕊处的灰色光点亮度再次飙升!一股冰冷的、带着明确“警告”意味的法则波动,如同涟漪般从光点中扩散开来,扫过全场!
石坚如遭雷击,闷哼一声倒退两步,只觉得识海中像被塞进了一块万年寒冰,思维都几乎冻僵。其他六人更是不堪,有两人直接抱头惨呼,七窍渗出鲜血!
“走……快走!”石坚知道事不可为,嘶声喊道,同时激活了脚下的传送阵石。
黑色圆石亮起微光,空间波动笼罩七人。
就在传送即将发动的最后一瞬——
琉璃台的护罩,突然毫无征兆地……破碎了。
不是被攻击打破的,而是像完成了某种使命般,自行消散。
失去了护罩保护的镜面花,完全暴露在狂暴的地脉乱流之中。一缕赤红色的、夹杂着尖锐晶屑的灵力乱流,如同毒蛇般卷向花茎!
“不——!”石坚目眦欲裂,不是因为心疼花,而是因为他看到,那镜面花在乱流袭来的前一刹那,花瓣上最后倒映出的,是他那张因仇恨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然后,那幅画面被定格、传输。
紧接着,赤红乱流狠狠抽在花茎上!
“咔嚓”一声轻响。
晶莹剔透的花茎应声而断。
镜面花被乱流卷起,在五颜六色的狂暴灵力中翻滚、撕扯,花瓣片片剥落、消解,花蕊处的灰色光点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最后,整朵花彻底化作一蓬灰色的光点,消散在乱流中,连一点残渣都没剩下。
传送阵光彻底笼罩七人。
空间扭曲,七道身影从晶簇后消失。
原地,只剩下狂暴未歇的地脉乱流,以及孤零零矗立、护罩破碎的琉璃台。
远处,另一片更高的晶壁上。
苏妙静静站在那里,身边跟着两名气息沉凝的修士。她手中托着一面铜镜,镜中正显示着琉璃台附近发生的一切——包括石坚等人传送离开后,那朵镜面花“恰好”被一道乱流精准击碎的整个过程。
“记录都做好了吗?”苏妙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都做好了。”一名修士恭敬答道,“从他们潜伏、激发符箓、到攻击护罩、再到镜面花被‘意外’摧毁,全程影像和灵力波动记录,均已封存。现场残留的传送阵波动痕迹,也做了标记,可以追踪。”
“嗯。”苏妙点了点头,目光却投向琉璃台原本的位置,眉头微微蹙起。
计划很顺利。石坚等人自以为是的破坏行动,全程在林风的掌控之中。镜面花被毁是既定剧本,用一朵花的代价,换来内部极端派的一次敲打,并获取他们行动的全部证据,同时向虚海展示真界内部的“矛盾”与“不可控风险”——这些,都在计算之内。
但……
苏妙总觉得,最后镜面花被击碎的那一幕,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那朵花消散前,花蕊光点最后闪烁的频率,以及消散时化作的灰色光点……似乎和之前几次测试时的反应,有极其细微的差别。
是错觉吗?
还是说……虚海那边,通过镜面花,也做了些什么?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暂时压下。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石坚等人传送离开,但追踪阵石已经启动,他们逃不远。接下来,该林巡天亲自出面,处理这件事了。
而此刻,太初道台。
林风站在观星台上,手里握着一枚刚刚亮起的传讯玉符。玉符中传来苏妙简洁的汇报:“晶化谷事毕,花毁,人遁,证据已全。”
他收起玉符,目光投向东方,仿佛能穿透虚空,看到那片寂静蜂巢中,第七注视的波动。
“戏,演完了。”他低声自语,“该你……落子了。”
虚海会如何解读这场“意外”?是认为真界内部失控,危险系数增加?还是看穿了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第七注视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答案,很快就会随着虚海的反应而来。
而石坚他们……林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仇恨需要宣泄,但更需要引导。这次“失败”和即将到来的“惩戒”,或许能成为一剂苦药。
他转身,走向道台深处。那里,墨辰带回的两份惰性归寂素样本,正等待着最终的分析结果。
真界的生机,虚海的审视,内部的裂痕……所有线条,都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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