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又至,金鳌岛的风裹着海腥味拂过礁石滩,道芽花雨依旧纷飞如雪,洒落在渔村低矮的屋檐与晾晒的渔网上。
一年前那场震动洪荒的“断碑礼”早已化作传说,在万人口中流转成不同的模样——有人说那是圣人陨落之兆,有人说是天道崩裂的先声,唯有少数人知道,那一日,是旧时代的终结。
洛曦蹲在潮线边,粗布麻裙沾了咸水,手指被渔网磨得发红,动作却一丝不苟。
她正用一种极古老的结法修补一张破洞累累的网,每一扣都打得沉稳而缓慢,仿佛不是在织网,而是在缝合什么更深的东西。
忽然,一道惊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洛曦前辈?你不该在这里。”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将一根断线咬断,抬手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丝,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我早就不该在‘上面’了。”
那人怔住。
他记得去年今日,这位曾立于金鳌岛最高崖台、一袭霞衣凌空讲道的女仙,是如何以心念引动万灵共鸣,令整座岛屿浮空三丈,只为护住一群逃难的凡人。
那时她如神临世,目光所及,风停雷歇。
可如今,她却像个最普通的渔家妇人,蹲在泥泞里补网,指尖裂口渗出血珠也不吭一声。
“可是……您是通天座下亲传,截教硕果仅存的大能之一,怎能——”
“正因为我是。”洛曦终于抬头,眸光清亮如初春海水,“所以更该下来。”
她指向远处那条蜿蜒入海的银线——那是由无数凡人善行汇聚而成的“心脉之路”,自西荒一路延伸至此,像大地上的星河。
据说,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他人弯一次腰,那条线就不会断。
“师父救我时,我没问他是圣人;林昭背老妪走三百里时,也没想成道。我们修的若不是人心,那还修什么?”她说完,低头继续穿针引线。
几个孩童围了过来,好奇地盯着她手中翻飞的绳结。
“阿婆,这个结好怪,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不是结网的结,”洛曦轻声道,“这是我师父教我的第一课——结网如结心,漏了不怕,补上就好。”
孩子们似懂非懂,其中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绳结,眼睛亮了一下。
与此同时,海岸另一端,玄尘立于礁石之上,灰袍猎猎,面对数百名守誓者旧部。
“即日起,‘守誓者’解散。”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改制为‘行道会’,不再设统领,各地自治互察,三年一会,共议大道。”
哗然四起。
“无首则乱!”一名老者怒喝,“若无号令统一,如何应劫?如何护道?!”
玄尘不答,只弯腰拾起一枚贝壳,其形扭曲如螺旋,色泽暗哑,毫不起眼。
他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嗡——!
一声钟鸣般的震荡骤然响起,竟穿透云层,回荡在整片海域!
紧接着,远处礁石后响起短笛应和,林间传出磬音清越,村舍中有个孩童哼起了熟悉的童谣,音调稚嫩却不偏不倚,正好接上了那股韵律。
一声声,一段段,从四面八方传来,或高或低,或急或缓,却无一不在回应。
玄尘放下贝壳,望向众人:“听见了吗?不需要一个声音压过所有,只要每个声音都愿意回应,道就在其中。”
人群寂静,继而有人缓缓跪下,不是臣服,而是领悟。
而在道芽树下,太初子拄着竹杖,面前坐满了稚童与老者。
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讲史。
他没谈功法,不说秘闻,甚至连“苏辰”二字都未曾提及。
只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傻徒弟,明明可以躲在无敌圈里,一辈子安然无恙,却偏要走出去,挨家挨户教人怎么走路。有人说他蠢,说他逆天而行,迟早遭雷劈。可他不管,摔了爬起来,被人打也继续走,还一边走一边回头喊:‘这条路,其实不难走,你们试试看。’”
老人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
“后来啊,人人都学会了走,走得比他还远。有人成了大儒,有人做了医者,有孩子牵着盲母的手走过十里沙地……而那个傻徒弟呢?没人记得他的名字了。”
他笑了笑,眼角皱纹如叶脉舒展。
“但你们说,他真的消失了么?”
无人回答。风穿过道芽树林,卷起一阵粉色花瓣雨。
太初子站起身,将手中最后一卷竹简轻轻投入树根旁的火盆。
火焰腾起,映照出一行残字:“我所求者,非长生,乃众生皆可自渡。”
火光吞没了文字,也吞没了他的身影。
他转身离去,背影渐融暮色,仿佛从未存在。
夜深,渔村一角,行史阁的小门吱呀打开一条缝。
那名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踮着脚,从书架底层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皮写着五个墨痕斑驳的字——《苏师言行录》。
她不懂字,却觉得这名字让她心里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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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第一页,纸页微颤,停在某一行。
她歪着头,小声念出不认识的字:
“我……不……怕……末法……只……怕……无……人……记……得……该……为……何……而……修……”春分的风还未散尽,渔村的夜已悄然降临。
海浪轻拍着礁石,像是低语着某个无人倾听的秘密。
行史阁的小木屋内,油灯摇曳,映照出小女孩稚嫩的脸庞。
她跪坐在地,膝盖压着一张粗麻席,手中握着一支秃了头的炭笔,一笔一划地描摹着那句她并不理解的话:
“我不怕末法,只怕无人记得该为何而修。”
字迹歪歪扭扭,却极认真,仿佛每一道划痕都在心底刻下了一道印记。
写完后,她吹了吹纸上的炭灰,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纸贴在床头——那里原本空无一物,如今却像被点亮了一角。
窗外月色如水,一片静谧中,她抱着膝盖睡去。
梦来了。
梦里没有山海,没有仙神,只有一片无边的花雨。
粉色的道芽花瓣随风飘落,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手臂、发梢。
忽然,一朵金光流转的花瓣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她掌心。
它没有枯萎,反而缓缓融化,化作一道温润的声音,直接响在灵魂深处:
“你也会成为别人的光。”
声音轻得像风,却又重得让她心跳骤停。
她想回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再抬头时,天地已暗,唯有那句话悬在空中,熠熠生辉,如同星辰坠入凡尘。
她猛然惊醒。
窗外天还未亮,潮声低回。
可就在她怔忡之际,目光忽然定格在窗台上——
那里,静静躺着一片干枯的花瓣。
不是渔村常见的野花,也不是海边的咸腥植物。
它的脉络清晰如符文,边缘泛着极淡的金纹,虽已失却生机,却仍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道韵。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花瓣,一阵微不可察的波动便自其上漾开,仿佛有谁,在遥远之地轻轻点头。
她不知这是谁留下的,也不懂这花瓣来自何方。
但她知道——这不是偶然。
从那天起,她每天清晨都会来到行史阁,不再只为翻那本《苏师言行录》,而是开始学着认字。
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句一句地读。
她读到了“无敌领域”,读到了“混沌归元”,也读到了那个傻徒弟如何走出庇护圈,教人走路的故事。
她不懂大道理,却记住了那句话:“修的若不是人心,那还修什么?”
十年过去。
深山密林,云雾缭绕。
一名年轻道士披着青蓑,拄着竹杖,在泥泞小路上艰难前行。
他翻山越岭三日,只为寻访传说中的金鳌岛——那个曾庇护万灵、传下救世真经的地方。
途经一渔村,他见一老妇正在檐下晒网,布衣素发,神情安宁。
“敢问婆婆,可知金鳌岛往何处去?”
老妇抬眼一笑,眼角皱纹如海波舒展:“不必去了。”
道士一愣:“为何?”
“现在哪都是金鳌岛。”她指向脚下被雨水浸润的土地,“你看这路,是不是像极了传说中的道芽根脉?”
道士俯身细看——泥土浅层竟隐隐泛着微光,如星点蛰伏,连成一线,蜿蜒向远方。
他心头剧震,伸手轻触,竟感到一丝温润的灵气流转。
他默然良久,取出随身笔记,郑重写下:
“世人谓苏师已逝,然其所立之道,不在经文,不在神通,而在千万人低头迈步时,那一瞬的心意相通。太平非静止之境,乃步步生莲之声。”
而在无人知晓的混沌深处,一缕无形之风穿越虚无,轻轻拂过一片永恒漂浮的落叶。
那叶上似有残字若隐若现,风过处,仿佛应和着人间的低语,微微颤动。
春雨连绵,码头湿滑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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