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和莫斯科的沉默,比任何公开的威胁更令人窒息。伦敦和巴黎的回应,则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埃德尔一世心中最后一丝借助外力的幻想。布加勒斯特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个消息灵通的官员和将领走在街上,都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源自顶层的重压,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在王宫最深处的战略室内,激烈的争论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烟雾缭绕,仿佛硝烟提前弥漫到了这里。以首相尼古拉和部分内阁成员为代表的“稳健派”,与以总参谋长伊利埃斯库及少数少壮派军官为代表的“强硬派”,观点尖锐对立。
“陛下!”尼古拉首相几乎是在恳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德国和苏联,我们一个都得罪不起!现在英国人靠不住,法国人自身难保,我们孤立无援!继续强硬下去,只会给国家招致灭顶之灾!我认为,我们应该立刻主动与柏林接触,重新谈判经济条约的条件。我们可以同意增加石油出口,甚至在矿业开采上给予德国公司一定的便利,以换取德国在对苏问题上的……至少是中立!稳住西线,我们才能集中精力,哪怕只是外交上的精力,来应对东线的危机!”
“妥协?让步?”伊利埃斯库元帅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哐当作响,“首相先生,你这是在与虎谋皮!你今天让出一磅肉,明天希特勒就会要求一磅血!看看捷克斯洛伐克的教训吧!慕尼黑的妥协换来了什么?是国家的肢解和吞并!如果我们现在对德国屈服,那么下一步,匈牙利就会在德国的默许下索要特兰西瓦尼亚,保加利亚会索要多布罗加!等到我们的领土被一块块切走,军队士气瓦解,那时候苏联再来拿走比萨拉比亚,我们将毫无还手之力!这根本不是求生,是慢性自杀!”
一位年轻的外交部副大臣忍不住插话:“可是元帅,如果不同时妥协,我们难道能两面开战吗?那是速死!”
“未必是速死!”伊利埃斯库目光炯炯,“我们可以表现出对西方的失望,甚至可以做出一些对德缓和的姿态,麻痹柏林。但同时,我们要让斯大林看到,我们在东线有抵抗的决心!如果苏联敢动手,哪怕我们只能进行有限的、局部的抵抗,也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打乱他们的计划和时间表!希特勒和斯大林之间绝非铁板一块,这份条约脆弱不堪!我们要利用这一点,让他们互相猜忌!关键是要展现出我们有鱼死网破的勇气!让双方都觉得,吃掉我们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从而犹豫,从而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鱼死网破?我们有什么资本鱼死网破?”尼古拉反唇相讥,“就靠我们那点军队和过时的装备吗?”
“我们还有山!还有河!还有不愿意做亡国奴的人民!”伊利埃斯库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们可以依托喀尔巴阡山和多瑙河进行纵深防御,我们可以打一场让侵略者血流成河的卫国战争!即使最终失败,我们也要让世界记住罗马尼亚人是战斗到底的!而不是像绵羊一样被宰割!”
争论的声音越来越高,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稳健派认为强硬派是在将国家拖入毁灭,强硬派则认为稳健派是在出卖国家的灵魂和未来。
埃德尔一世始终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烟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两派的观点都有道理,也都有其致命的缺陷。向德国彻底妥协,确实是饮鸩止渴,而且无法保证苏联会罢手。同时与两大强国对抗,更是自取灭亡。伊利埃斯库的“有限抵抗”和“利用矛盾”思路,在理论上是唯一可行的险棋,但其成功率微乎其微,完全依赖于对手的判断和决策,以及那虚无缥缈的“运气”。
这是一道无比艰难的选择题,无论选哪一边,都可能将国家推向深渊。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时,一名侍从武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份刚收到的电报直接呈送给埃德尔。埃德尔迅速扫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
电文来自驻莫斯科武官,通过非保密渠道紧急发回,内容简短而惊悚:“据悉,莫洛托夫将于明日(8月31日)在苏联最高苏维埃特别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主题涉及‘苏联西部边境的安全与正义’。动向极不寻常。建议最高警戒。”
明日!埃德尔的心猛地一沉。斯大林终于要动手了吗?在德国即将入侵波兰的前夜,苏联也要开始收割它的“利益”了?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还在争论的同僚们,所有的声音在他目光的扫视下渐渐平息。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国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决断前的气息。
“诸位,”埃德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他将电文的内容简要告知众人,战略室内顿时一片死寂。连最激进的伊利埃斯库也闭上了嘴,现实的威胁如同冰水,浇熄了争论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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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斯大林不打算给我们太多犹豫的时间了。”埃德尔缓缓站起身,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孤独,“那么,我们的选择,也必须做出了。”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先指向西方,又指向东方。
“对德国,我们不能公开决裂,但也不能满足其全部要求。回复柏林,我们可以基于‘公平贸易’原则,在现有基础上,有限度地增加石油和农产品出口,但必须用硬通货或等值的工业设备结算。拒绝任何形式的政治附加条款和军事基地要求。态度要礼貌,但立场要坚定。同时,西线防御计划(B计划)立即进入最高战备状态,严防匈牙利和保加利亚的任何异动。”
“对苏联……”他的手指重重落在比萨拉比亚上,停顿了片刻,仿佛能感受到那片土地的脉动,“命令驻普鲁特河沿岸部队,进入二级战备。如果……我是说如果,红军越过边界,我授权前线指挥官,在进行必要的外交警告和示警射击无效后,可以进行团级规模以内的、有组织的战术抵抗,迟滞敌军推进,掩护政府和重要设施撤离,并……按A计划预案,对关键桥梁、仓库、通讯枢纽实施破坏。”
他看向伊利埃斯库和那些面露震惊的将领:“这不是要你们去送死,而是要向莫斯科,也向全世界表明,罗马尼亚不会不战而弃自己的领土!哪怕只是象征性的抵抗,也必须要有!这关乎国家的尊严和未来谈判的地位!”
接着,他又看向面色惨白的尼古拉等人:“但同时,外交部要立刻准备两份照会。一份给莫斯科,以最强烈的措辞抗议任何侵犯我国领土主权的行为,警告这将导致‘最严重的后果’,并呼吁国际社会关注。另一份……给柏林,‘提醒’德国注意苏联在其‘认可’的势力范围之外的‘过度扩张’,可能对‘欧洲均势’造成的破坏。”
这是他苦思冥想后,在夹缝中能找到的唯一一条崎岖小径:对德虚与委蛇,强硬但不过度刺激;对苏示弱但不屈服,以有限抵抗换取政治资本和外交同情;同时,尽可能地在德苏之间埋下猜疑的种子。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希特勒和斯大林之间的互信脆弱不堪,赌的是有限的流血能唤醒国际社会些许的良知,赌的是罗马尼亚军队和人民的韧性能够撑到转机出现的那一刻。
“我知道,这个决定充满了风险,甚至可能加速我们不愿看到的局面。”埃德尔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带着沉重的托付,“但这或许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在跪着生和站着死之间,寻找一个能够暂时立足的、带着尊严的防守姿态。”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执行命令吧。愿上帝保佑罗马尼亚。”
没有欢呼,没有异议。所有人都明白,国王已经做出了他作为国家元首和军队统帅,在如此绝境下所能做出的最艰难、也最负责任的决定。他们默默地站起身,向国王行礼,然后快步离开,去执行那关乎国家命运的各项指令。
战略室内,只剩下埃德尔一世一人。他缓缓坐回椅子,巨大的疲惫感再次将他淹没。他拿出了贴身收藏的那份关于秘密议定书的电文,久久凝视。
“比萨拉比亚……”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不甘和痛楚。
他知道,他很可能即将成为罗马尼亚历史上,第一位在位期间失去大片领土的国王。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挣扎,在时代巨轮的碾压下,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但即便如此,他也要让这失去的过程,充满抵抗的痕迹,让后世评价起这段历史时,能够说一句:在那场席卷一切的风暴中,罗马尼亚,没有轻易跪下。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暴,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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