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勒斯特王宫地下的秘密通讯中心，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这里没有窗户，只有机器指示灯幽绿的光芒和电报机单调的嗒嗒声，映照着埃德尔一世凝重的脸庞和情报局长扬·米哈伊尔苍白如纸的面容。墙壁上厚重的隔音材料吞噬了所有杂音，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台高性能无线电接收机里传出的、经过复杂解码后打印在纸带上的字符所发出的、细微却惊心动魄的嘶嘶声。
这里是“王冠”情报网的核心枢纽，直接对国王负责，其存在甚至不为大部分内阁成员所知。几个小时前，一个代号“夜莺”、潜伏在柏林威廉大街（德国外交部）高层的幽灵，发来了最高优先级的预警。此刻，经过“王冠”最顶尖密码专家连夜破译，那份简短却足以改变欧洲命运的电文，正被米哈伊尔用微微颤抖的双手，呈送到国王面前。
埃德尔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先是在米哈伊尔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移向那卷薄薄的纸带。他知道，能让这位经历过无数风浪、以冷静刻板着称的老情报头子失态到如此地步的消息，必然是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他深吸了一口地堡中带着金属和机油味的冰冷空气，伸手接过了电文。纸带上的字是用罗马尼亚语打印的，清晰而残酷：
“确认。8月23日，德外长里宾特洛甫抵莫斯科。当夜，与苏外长莫洛托夫签署《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据绝对可靠内线（来源级别：A1）称，条约附有秘密补充议定书。其第三条明确划分双方在东南欧势力范围：‘在东南欧，苏联方面强调其在比萨拉比亚的利益。德国方面宣布在该地区完全无政治兴趣。’ 协议即刻生效。‘夜莺’泣血示警。”
纸带从埃德尔的手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铺着绿色呢绒的桌面上。他没有动，整个人像被瞬间抽空了灵魂，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那段文字，仿佛要将每一个字母都灼烧进自己的瞳孔深处。
“在比萨拉比亚的利益”……“完全无政治兴趣”……
这冰冷的、外交辞令式的短短两行字，背后蕴含的血腥与背叛，足以让任何了解东欧历史的人窒息。比萨拉比亚，那片位于普鲁特河与德涅斯特河之间的肥沃土地，那个在历史上与罗马尼亚血脉相连、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历经艰难才回归母体怀抱的省份，就这样被两个遥远的、与它毫无瓜葛的帝国，在一张餐巾纸般的秘密协议上，像分割一块蛋糕般，轻描淡写地划入了苏联的势力范围。
德国“完全无政治兴趣”？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出卖！希特勒用罗马尼亚的领土，喂饱了斯大林贪婪的胃口，为自己闪击波兰、进而与英法开战扫清了东线的后顾之忧。而苏联，则兵不血刃地获得了一张在未来某个时刻“合法”吞并比萨拉比亚的许可证。
“陛下……”米哈伊尔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们……我们是否需要立刻启动应急程序？通知内阁和总参谋部？”
埃德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脑海中，正飞速闪过一系列画面：里宾特洛甫在柏林谈判桌上那虚伪的笑容和最后通牒；卡尔顿爵士在秘密会晤中那谨慎的承诺和未定的援助；莫斯科电台里日复一日对“罗马尼亚资产阶级地主政权”的抨击；以及地图上，比萨拉比亚那片狭长区域，此刻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印着锤子镰刀的巨手缓缓覆盖。
两线威胁。他最担忧的、也是最致命的战略噩梦，以这种最彻底、最屈辱的方式，变成了现实。
西面，是磨刀霍霍、对石油志在必得的纳粹德国，以及在其怂恿下对特兰西瓦尼亚虎视眈眈的匈牙利、对多布罗加南部念念不忘的保加利亚。东面，则是刚刚与恶魔达成交易、获得了“合法”扩张借口、拥有庞大陆军且意识形态敌对的苏维埃俄国。
罗马尼亚，这个刚刚凭借埃德尔的铁腕和智慧从一战后崛起、版图达到历史极盛的国家，一瞬间就被夹在了两个正在靠拢的巨型铁砧之间。它的任何挣扎，都可能引来来自两个方向的致命重击。
“消息……确认无误？”埃德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确认无误，陛下。”米哈伊尔重重点头，额头上渗出汗珠，“‘夜莺’的身份和可靠性毋庸置疑。我们通过另外两个独立渠道进行了交叉验证，虽然未能获取议定书原文，但德苏高层接触的异常、条约签署的突然性，以及莫斯科和柏林舆论口径的微妙变化，都间接印证了这份情报的真实性。这……是一场背叛，陛下，针对整个东欧，尤其是针对我们。”
埃德尔缓缓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背叛？不，这不过是强权政治最冰冷、最现实的逻辑。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眼中，罗马尼亚也好，波兰也罢，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是可以随意交换和牺牲的筹码。所谓的国际公义、民族自决，在绝对的实力和利益面前，苍白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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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完全理解了，为什么里宾特洛甫在柏林如此有恃无恐，给出的期限如此紧迫。德国人不仅要罗马尼亚的石油，还要罗马尼亚在未来的德苏冲突中（如果那会发生的话）保持“正确”的立场，或者至少是无力反抗的沉默。他们用比萨拉比亚作为给苏联的甜头，同时也等于告诉布加勒斯特：不要指望东面的邻居，他们已经被我们收买了，你们孤立无援。
而英国人呢？埃德尔几乎可以想象张伯伦内阁在接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和手足无措。他们一直试图将祸水东引，希望德苏冲突，如今这两个他们心目中的“魔鬼”却联手了。英国对东欧的保证，在德苏合作的阴影下，价值还剩多少？卡尔顿爵士承诺的“立刻向伦敦汇报”，此刻看来，更像是一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伦敦自身难保，如何还能跨越千山万水来保护罗马尼亚？
“应急程序……”埃德尔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启动吧。但不是通知所有人。仅限于你，我，首相，还有总参谋长。以最高机密等级处理。在伦敦和巴黎做出明确反应之前，这个消息必须封锁。”
他猛地睁开眼，眸子里不再是刚才那一瞬间的空洞，而是重新燃起了冰冷的、如同喀尔巴阡山巅积雪般的火焰。绝望不能解决问题，愤怒只会让人失去理智。他现在需要的，是极致的冷静，是在这看似必死的棋局中，找到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米哈伊尔，”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平静，“动用我们所有的资源，不惜一切代价，我要知道莫斯科接下来的动向。斯大林是会立刻动手，还是会等待时机？红军在乌克兰-罗马尼亚边境的部署情况，我要最详细、最新的报告，每小时更新一次。”
“是，陛下！”
“另外，”埃德尔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张飘落的电文，“给‘夜莺’发最高等级的嘉奖和慰问。同时……启动‘深度休眠’程序。除非接到我的直接唤醒指令，否则停止一切主动联络。我们必须保护这颗最重要的棋子。”
“明白！”米哈伊尔挺直了身体，国王的迅速决断让他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埃德尔弯腰，捡起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带，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叠好，放入军装的内侧口袋，紧贴着他的心脏。那里，此刻仿佛压着一块寒冰，冷彻心扉。
他转身，走向通往地面的厚重铁门。每迈出一步，都感觉脚下的土地在晃动。苏德夹缝……这缝隙如此狭窄，几乎要将罗马尼亚彻底碾碎。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走向的，将是一场席卷整个欧洲、乃至世界的风暴。而他，必须为他的王国，在这风暴眼中，找到一个立足之地。
地堡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将那份惊天秘密暂时锁在了黑暗之中。但埃德尔一世知道，秘密带来的冲击波，即将撼动整个布加勒斯特，乃至整个巴尔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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