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勒斯特的暮色来得格外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王宫金色的穹顶之上,将冬日的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王宫西南翼,一间从不对外公开的小图书室内,只有壁炉的火焰和书桌上那盏蒂芙尼古董台灯散发着光亮,将三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挂满古老羊皮地图的墙壁上。
这里是埃德尔一世最私密的会客室,远离正式的宫廷礼仪,用于进行那些真正决定国家命运的交谈。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看起来与这氛围格格不入的英国人——马尔科姆·卡尔顿爵士。他穿着剪裁合体但略显陈旧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锐利和疲惫。他是英国秘密情报局(SIS)在东欧地区的最高负责人,表面身份是英国驻布加勒斯特大使馆的文化参赞。坐在他下首的,则是罗马尼亚外交部长,那位以灵活和韧性着称的阿尔杰托亚努,他刚从柏林那令人窒息的谈判桌前风尘仆仆地赶回。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烟雾和陈年书籍的气息,但更浓的,是一种无声的紧张。柏林、伦敦、莫斯科三方的压力已经通过外交渠道明确传递,而此刻这场秘密会晤,才是真正摊牌的时刻。
“陛下,”卡尔顿爵士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标准的牛津腔,他省略了所有不必要的寒暄,“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我国政府,对罗马尼亚此刻面临的艰难处境,表示最深切的理解。”
埃德尔一世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这位国王穿着简单的军便服,没有佩戴任何勋章,但坐在那里,就如同喀尔巴阡山脉的一块岩石,沉稳而坚硬。
“我们密切关注着里宾特洛甫先生在柏林的表演,”卡尔顿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的要求,无异于将一份经济和政治的奴役契约强加于一个主权国家。大英帝国对此深表愤慨。”
阿尔杰托亚努适时地插话,他的声音因为连日的奔波而有些沙哑:“爵士先生,理解与愤慨无法阻挡德国的坦克和轰炸机。里宾特洛甫给我们的最后期限正在一天天逼近。我们需要的不只是道义上的支持,而是……实实在在的,能够让我们对柏林说‘不’的底气。”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是生存下去的力量。”
卡尔顿爵士的身体微微前倾,台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部长先生,陛下,我此行,正是为了探讨这种‘力量’的可能性。伦敦想知道,在面对柏林如此赤裸的威胁时,罗马尼亚的立场究竟是什么?是准备不惜一切代价抵抗,还是……寻求某种代价高昂的妥协?”他的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中了核心。
埃德尔一世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千钧重量的锤炼:“爵士先生,罗马尼亚不会主动寻求战争,但我们更不会接受奴役。我的父亲,卡罗尔一世陛下,以及无数罗马尼亚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这个国家的独立和统一。在我的手中,它绝不会被交易出去。”
他站起身,走到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标注着油田、炼油厂和输油管道的罗马尼亚资源地图前,伸出手指,重点点了点普洛耶什蒂地区。
“德国人想要的是什么?是这个。黑色的血液,战争的燃料。”他的手指顺着输油管道的虚拟线路,划过地图,指向西方,“没有它,德国的战争机器至少会跛行半年。有了它,他们就能更长久地维持他们的侵略。”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卡尔顿:“那么,英国想要的是什么?是阻止德国获得这些石油,是让希特勒的闪电战失去动力。我们的目标,在这一点上,本应是一致的。”
卡尔顿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冷静地回答:“确实如此,陛下。阻止德国控制欧洲的能源命脉,是英国的核心利益之一。”
“那么,我们就来谈一笔交易。”埃德尔的声音斩钉截铁,“一笔基于现实,而不是空头支票的交易。名字就叫——‘石油换保护’。”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阿尔杰托亚努屏住了呼吸,他知道,国王即将开出最终的价码。
“我的条件很简单,也只有三条,”埃德尔回到座位上,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第一,军事援助。不是泛泛的承诺,而是立刻、马上就能启运的武器。我们需要至少两百门最新式的博福斯40毫米高射炮,用于保卫普洛耶什蒂和我们的城市免受空袭。我们需要一百架‘飓风’或‘喷火’战斗机,以及配套的弹药和维护设备。我们需要反坦克炮,需要无线电台,需要你们派遣军事教官,帮助我们尽快掌握这些装备,并建立有效的防空和反装甲体系。”
卡尔顿爵士的眉头微微皱起,但没有打断。
“第二,安全保障。”埃德尔的语气更加沉重,“我需要英国政府,联合法国政府,向我们提供一份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共同防御保证。这份保证必须明确无误地写明:一旦罗马尼亚因拒绝德国的无理要求,或因履行与英国的此项秘密协定而遭受德意志帝国或其盟友(我指的是匈牙利和保加利亚)的军事攻击,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及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将立即视为对自身开战,并动用一切必要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军事力量,援助罗马尼亚进行防御。这份保证,必须公之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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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杰托亚努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这个要求,几乎是在挑战英国“大陆均势”政策的底线,是要将英国直接拖入东欧可能爆发的战火中。
卡尔顿爵士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陛下,您应该清楚,这样的公开保证,其政治意义……非同小可。它几乎等同于一份军事同盟条约。”
“我当然清楚!”埃德尔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正是因为清楚,我才提出它!慕尼黑之后,你们在东欧的信用已经破产!没有人再相信一张没有军队背书的外交文书!如果英国和法国不愿意承担起作为大国的责任,不愿意用你们的名誉和武力为我们这样的国家提供一道实实在在的屏障,那么,你们又凭什么要求我们,用我们举国的命运,去为你们的战略拖延时间,去消耗德国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情绪,但目光更加锐利:“爵士先生,请原话转告伦敦:空话无法保卫油田。只有看到英国的战斗机在我们的机场降落,看到你们士兵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训练场上,看到那份白纸黑字、敢于向全世界公布的共同防御条约,罗马尼亚人民和军队,才有勇气和理由,去面对来自柏林的滔天怒火,去执行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三个条件。”
“请说,陛下。”卡尔顿的表情无比凝重。
“第三,也是执行的前提,”埃德尔的目光扫过地图上的普洛耶什蒂,闪过一丝决绝,“如果,在我方未得到上述实质性援助和保障的情况下,德军或在其怂恿下的匈、保军队,越过了我国边界,试图武力夺取油田……那么,我,埃德尔一世,以罗马尼亚国王及军队最高统帅的名义下令,我们将启动‘深井计划’。”
“深井计划?”卡尔顿爵士重复道,这个词让他感到一丝寒意。
“是的,”埃德尔的语气冰冷得如同窗外的寒风,“那意味着,我们将自行摧毁普洛耶什蒂的全部油田、炼油厂和一切相关设施。我们将用预埋的炸药,将油井变成燃烧的废墟,将炼塔扭曲成废铁,让输油管道寸寸断裂。我们会让德国人,以及任何试图抢夺它的人,得到的只是一片浓烟滚滚、数年之内都无法恢复生产的焦土。”
阿尔杰托亚努闭上了眼睛,他能想象那将是怎样一幅末日景象。那是罗马尼亚经济的命脉,是国家财政的基石。摧毁它,无异于自断臂膀,甚至是刺向心脏。但他也明白,这是国王手中最后,也是最决绝的一张牌。
卡尔顿爵士显然被这个计划的残酷和决绝震撼了,他沉默了很久,才声音干涩地说:“陛下……这代价,太巨大了。对贵国而言……”
“所以我们才称之为‘最后方案’。”埃德尔打断他,语气中没有丝毫动摇,“要么,我们得到保护,保住油田,并与盟国并肩作战。要么,我们失去一切,但也绝不让敌人得到它,让他们同样付出难以承受的战略代价。这就是我们的逻辑,简单,直接,没有中间路线。”
他身体向后靠进椅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目光依旧紧锁着卡尔顿:“这就是我的条件,爵士先生。石油,我们可以留给真正的盟友,也可以亲手将它送入地狱。选择权,现在交给了伦敦。是提供实实在在的保护,换取一个坚定的盟友和稳定的能源供应?还是继续犹豫、观望,最终逼我们为了生存而向柏林低头,或者,逼我们点燃那片黑色的海洋,让所有人都一无所获?”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笔,轻轻放在那份象征性的“协议”草案上。
“请转告张伯伦首相和哈利法克斯勋爵,罗马尼亚不是捷克斯洛伐克。我们或许弱小,但我们有与入侵者同归于尽的勇气和决心。现在,球在他们那边。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卡尔顿爵士深深地看了埃德尔一世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审视,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他缓缓站起身。
“陛下,您的……立场和条件,我已经非常清楚了。”他说道,声音恢复了外交官的冷静,“我会立刻,并且不加任何修饰地向伦敦汇报。请您耐心等待回复。”
埃德尔也站起身,伸出手:“希望等待不会太久。命运,不喜欢等待。”
两只手短暂地相握,一只苍老而沉稳,一只年轻却布满操劳的痕迹。这不仅仅是一次握手,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交接,将罗马尼亚的命运,悬在了北大西洋上空那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之中。
卡尔顿和阿尔杰托亚努无声地退出了房间。埃德尔一世独自留在昏暗的光线下,再次走到地图前。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普洛耶什蒂的位置,仿佛能感受到那片土地下奔涌的黑色黄金,以及……埋藏在其下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炸药引信。
“石油换保护……”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要么是生存的契约,要么是……毁灭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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