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耳边呼啸，带着一股陈旧的铁锈味，那是血的味道，是安德罗森最熟悉也最恐惧的味道。
他没有使用魔法，只是凭借着双腿在奔跑。靴子重重地踩在坚硬的红土上，每一次撞击都顺着脚底传导到心脏，引起一阵抽痛。
克拉茨的担忧是对的。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在艾布蕾菲的地底宫殿里听过多少次祷告，安德罗森都不可能放下这道最深的心伤。他拼命地向着那个方向跑去，向着那个曾经没能赶上、连赛丽娅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地方跑去。
即便理智告诉他，这对自己的心灵有害无益，但他必须回忆起来。
（哪怕一点点也好！要找回关于她的痕迹！一定要！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回到这里！）
可是，随着距离的拉近，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
十二年了。
魔王军怎么可能放着这样一块风水宝地不管？风天王虽然不理世事，但她的部下呢？
他害怕自己跑过去，看到的不再是那个充满悲伤回忆的废墟，而是一座崭新的、喧闹的、属于魔王军的城市。也许是一座赌场，也许是一个兵营，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集市。
那些赛丽娅曾经用生命守护的街道，那些她试图拯救却最终背叛了她的民众，还有那些被自己亲手碾碎的赤钢军队……所有的一切，会不会都已经被新的建筑覆盖？
如果那里变成了一个欢声笑语的地方，如果连这片土地上最后的伤痕都被抹平，那赛丽娅的存在算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该愤怒，该悲伤，还是该绝望。
他只能一味地奔跑，向着那个记忆中的坐标，向着那个可能已经面目全非的“霍尔姆”奔跑。
……
突然，她狂奔的身影猛然停滞，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那双绿眸此刻定定地望着前方，瞳孔剧烈收缩。
紧随其后的林恩和魅音等人气喘吁吁地赶到，顺着大地主祭那凝固的视线望去，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在那片被干涸血液染成暗红的土地尽头，并没有预想中魔王军喧嚣的兵营，也没有那些粗犷丑陋的新式建筑。
那里静卧着一座死寂的城市。
街道空旷而整洁，连当年的碎石瓦砾都被细致地归拢。身披锈蚀铠甲的亡灵士兵在街巷间无声穿行，空中的石像鬼收敛了羽翼盘旋滑翔，它们不像是在巡逻，倒更像是一群沉默肃穆的守墓人，小心翼翼地不去惊扰这里的一砖一瓦。
那座曾经象征着霍尔姆荣耀的圣堂虽然只剩下断壁残垣，但那标志性的尖顶依然倔强地刺向苍穹。而在那片焦黑的废墟之下，在那满地赤红的血土之上，竟然有一片蓝色的郁金香在风中摇曳。
那是赛丽娅生前最爱的花。
它们没有枯萎，没有被践踏，反而被精心照料着，在这片死亡之地顽强地绽放出温柔的色彩。这里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十二年前，那个名为赛丽娅的女子存在过的痕迹，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
啊……
安德罗森发出一声破碎的低吟，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跪倒在坚硬的红土上。
上一次站在这里，他的视野被鲜血染红，看着挚友被赤钢所害，胸腔里只有想要毁灭一切的狂怒。
而这一次，面对这片被温柔守护的废墟，那股一直支撑着他在绝望中奔跑的恐惧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将心脏揉碎的哀痛。
还在。
真的都还在。
一阵轻微的风声打破了死寂。
那个总是高高在上、如同人偶般冰冷的风天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她的浮空王座。白骨制成的护甲在风中发出细碎的脆响。
她飘落到安德罗森身旁，那双粉色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跪在地上颤抖的少年。
不久前，她还用那毫无起伏的语调询问对方是否是这里的关系者，追问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此刻，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个看似不通人情的巫妖似乎终于明白，那些问题对于安德罗森而言是何等残酷的凌迟。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或许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表达着某种笨拙的歉意……又或许只是在巡视领地而已。
安德罗森抓着地上的红土，指缝间渗出了泥沙，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在风里。
为什么……
与安德罗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布罗西亚那张精致如人偶的面庞上并没有出现任何表情，只是略带困惑地微微歪了歪头。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她的声音也依旧轻飘飘的，没有任何起伏。
安德罗森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泥土。他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然执拗地盯着眼前的魔王军天王。
为什么你们就这么……留下了这个残骸？这里是圣地，是魔力汇聚点，为什么没有把这里改造成你们魔王军喜欢的样子？建成要塞，建成死灵工厂，或者干脆推平了种上魔界植物……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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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质问。仿佛只有听到对方说出“因为没来得及”或者“因为不屑一顾”这样的答案，他心底那份对于“被玷污”的恐惧才能落地。
安布罗西亚悬浮在半空，赤裸的双足离地几寸。她看着安德罗森，缓缓开口。
原本……打算……改造……
每一个词都像是经过漫长的思考才吐露出来。
这里的亡魂……众多……魔力……浓郁……是极佳的……素材库……
但是……
安布罗西亚停顿了许久，目光越过安德罗森，投向了那片在废墟中顽强盛开的蓝色郁金香花田。
十二年前……来到这里时……感受得到……曾居于此的历代亡魂们……在悲伤。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恩、魅音、里奥和罗莎莉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这位被称为最强死灵法师的天王的独白。
悲怆……忧伤……这些感情……我想懂……可是我不懂……
她抬起手，苍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空气，仿佛在触碰某种无形的存在。
所以我无法感同身受……向来如此……归凪说……这叫共情……但我……做不到……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恶意的陈述。作为一个巫妖，她失去了常人的情感，却又在那个下属的教导下，笨拙地渴望着理解那些名为“人性”的东西。
接着，她说出了那个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的理由。不是作为死灵法师的判断，而是作为风天王的直觉。
而且……还能感到……风……在为某位逝者……缅怀……哀悼……
安布罗西亚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倾听那并不存在的风声。
风告诉我……这里不能动……所以我……不知不觉就……选择了保留……
那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安德罗森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再也忍耐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滚烫的泪珠断了线般砸落在红色的土地上，瞬间被干涸的地面吸收。
原来如此。
连魔物都能感受到的悲伤，连风都在哀悼的逝者。
在这个被人类背叛、被赤钢践踏的地方，最后给予赛丽娅这份尊重的，竟然是魔王军的天王。
林恩等人看着那个悬浮在空中的娇小身影，心中也不免震撼。
风天王或许真的不懂什么是悲伤，也不懂什么是爱。但她能听懂风的叹息，能感受到那片土地上残留的执念。她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选择了尊重和铭记，哪怕她自己都无法理解这份尊重的含义。
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上，一位不懂感情的巫妖，替一位逝去的圣女，守住了最后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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