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蒂烫到了手指。
那一点微弱的刺痛,像是一根针,扎破了笼罩在凯兰意识上的那层厚重的麻木。
他低下头,看着那点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最后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
世界重新归于死寂。
没有了德雷克的咆哮,没有了莉娜的尖叫,也没有了机械臂引擎那撕心裂肺的轰鸣。这里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墓——或者说,这原本就是一座坟墓。埋葬着上一个纪元的秘密,现在,又多了一堆黑色的灰烬。
“结束了?”
凯兰问自己。
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冷硬。
不。
没结束。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控制台,投向大厅穹顶之上那片深邃的黑暗。那里没有岩石,没有天花板,只有一片缓缓旋转的、如同浓墨般的虚无。
那不是普通的黑暗。
那是“伤口”。
德雷克虽然死了,但他撕开的那道口子还在。那个连接着外层虚空的通道,依然像是一只贪婪的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这个脆弱的世界。
如果没有人去填补,没有人去镇守。
只需要几个小时,那些被隔绝在外面的虚空猎犬,就会顺着这股血腥味,再次蜂拥而入。
“呼……”
凯兰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气里带着铁锈味,还有内脏被辐射烧焦的焦糊味。
他试着动了一下右臂。
没有知觉。
那条用来发射“死光”的机械臂,此刻已经完全融化变形,像是一坨凝固的黑铁,死死地焊在他的肩胛骨上。每一次呼吸,这坨废铁都会牵扯着他的皮肉,带来一种钝刀割肉般的剧痛。
但这痛觉是好事。
痛,说明还活着。
活着,就得干活。
凯兰扶着控制台,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他的左腿在刚才的冲击中好像断了,但这不重要。他拖着那条断腿,一步一步,向着大厅中央那个散发着柔和蓝光的光球挪去。
一步。
脚下的灰烬扬起,那是德雷克的骨灰。
两步。
踩过地上的血迹,那是莉娜留下的痕迹。
凯兰走得很慢,像是一个背负着整座山峰的苦行僧。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出现了幻听。
他听到了风声。
那是世界之脊上的暴风雪吗?
还是新生平原上吹过草海的微风?
“凯兰……”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很轻,很温柔。
凯兰的脚步顿了一下。
那是布里安娜的声音。
他仿佛看到那个像山一样强壮的女战士,正站在黑暗的尽头,举着那面塔盾,对他憨厚地笑着:“队长,别怕,我在你前面。”
“我不怕。”
凯兰对着虚空低声说道。
画面一转。
他又看到了赫克托。那个骄傲的、曾经和他并肩作战,后来又为了救赎而牺牲的灵魂。
“光与弦的共鸣,你学会了吗?”赫克托穿着那身闪亮的铠甲,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断剑。
“学会了。”
凯兰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代价是一只手,还有半条命。”
幻象还在继续。
巴纳比在擦拭他的战斧,艾拉在给孩子们讲故事,老国王瑟伦在王座上忏悔……
那些死去的,活着的人。
那些爱过的,恨过的人。
他们一个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他的周围,默默地注视着他。没有指责,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无声的陪伴。
凯兰知道,这是濒死的征兆。
那是他的灵魂正在一点点从这具残破的躯壳里剥离,开始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倒影。
“还没到时候。”
凯兰咬破了舌尖。
腥甜的血液瞬间充满了口腔,剧痛让他的意识强行回笼。眼前的幻象像镜子一样破碎,只剩下那冰冷、真实、残酷的地下大厅。
他终于挪到了那个光球面前。
那就是“世界之心”的投影。
也就是这颗星球的“大脑”。
此刻,这个大脑正在颤抖。蓝色的光芒极其不稳定,时不时闪过一道代表着混乱的紫红色。那是虚空病毒残留的影响,它还在试图夺取控制权。
“别怕。”
凯兰伸出完好的左手,轻轻贴在了光球的表面。
冰凉。
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律动。
咚、咚、咚。
那是心跳。
是一颗星球正在垂死挣扎的心跳。
“医生来了。”
凯兰闭上眼睛,将自己的额头也抵在了光球上。
他不需要魔力。
他不需要咒语。
他现在就是一把钥匙,一把用血肉和钢铁铸成的钥匙。
“启动……手动引导模式。”
随着他的低语,他右肩上那坨已经报废的机械臂,突然再次亮起了一抹微弱的紫光。
那不是死光。
那是他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用来维持生命的能量。
他要把自己变成一根导线。
一根连接“地下中枢”和“地表通天塔”的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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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滋滋——
电流穿过身体的声音,比任何刑罚都要恐怖。凯兰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黑色的血管像毒蛇一样在他的皮肤下暴起。
“呃啊……”
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呼。
视野彻底黑了。
但在那片黑暗中,他看到了一束光。
……
地面。世界之脊。
“稳住了!!!”
索尔加·铁手的声音因为过度吼叫而变得嘶哑,“三号锚点锁定!塔身回正!能量传输通道……通了!!”
狂风暴雪中。
那座高达三千米的黑色巨塔,终于像是一根定海神针,死死地钉在了山顶之上。
无数复杂的符文在塔身上亮起。
不是杂乱的闪烁,而是如同呼吸一般,有着某种宏大而神圣的韵律。
伊琳娜跪在指挥台上,双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瞬间结成了冰珠。
“通了……”
她抬起头,看着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塔。
她能感觉得到。
一股庞大得令人战栗的吸力,正从塔底传来。那不是普通的物理吸力,那是来自地心深处的渴望。
那是“世界之心”在张开嘴巴,等待着那口救命的“氧气”。
“利安德!!”
伊琳娜抓起通讯水晶,嘶声大喊,“现在!!!”
……
南方。新生平原。
“破晓号”飞艇已经变成了一堆燃烧的废铁,坠毁在平原的中心。
而在那堆废墟旁边。
利安德·圣言盘腿坐在地上。他的白袍已经被烧得焦黑,胖乎乎的脸上全是黑灰。
但他笑得很开心。
因为在他面前,那是艾拉。
那个曾经只会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拾荒者女孩,此刻正站在“大地之心”的祭坛上。她没有穿铠甲,只穿着一件用粗麻布缝制的长裙。
但在利安德眼里,她比任何一位女王都要耀眼。
数千名幸存者——人类、矮人、精灵,甚至还有一些曾经的亡骨士兵,此刻全都手拉着手,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将祭坛层层包围。
他们闭着眼睛。
他们在祈祷。
不是向神祈祷,而是向这片养育了他们的大地祈祷。
“胖子,准备好了吗?”
艾拉转过头,看着利安德。
“随时。”
利安德费力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已经被翻烂了的圣典,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火堆里。
“去他妈的经文。”
利安德张开双臂,拥抱天空。
“这才是……真正的神术。”
轰!!!!
一道翠绿色的光柱,从大地之心喷薄而出。它不像圣光那样刺眼,也不像奥术那样霸道。它温柔,醇厚,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生命的韧性。
那是整个新生平原的生命力。
是这颗星球最原始的“免疫抗体”。
光柱冲天而起,并没有消散在云层中,而是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在空中折射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径直向着北方——那个正在发烧的“大脑”射去。
“这就是……第一针。”
利安德看着那道横跨天际的长虹,泪流满面。
……
地下。
光。
绿色的光。
凯兰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片温暖的海洋里。
那股从南方传来的庞大生命能量,顺着“世界轴”,穿透了数千米的地壳,精准地轰入了他面前的这个光球之中。
原本狂躁、颤抖的光球,在这股能量的冲刷下,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些紫红色的病毒斑点,像是在阳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退去。
咚。
咚。
咚。
星球的心跳变了。
不再是垂死的挣扎,而变得有力、深沉、充满了节奏感。
“成功了……”
凯兰松开了手。
他失去了支撑,身体向后倒去。
砰。
他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扬起一片灰尘。
但他没有闭眼。
他躺在那里,看着头顶。
那片原本漆黑、虚无的穹顶,此刻正在发生惊人的变化。随着世界免疫系统的重启,那些被撕裂的空间裂缝开始愈合。就像是伤口在结痂,那些贪婪注视着这里的虚空之眼,一个接一个地被强行关闭。
黑暗在退去。
一种淡淡的、金色的光芒,开始在地下大厅里弥漫。
那是秩序的光辉。
“真美啊。”
凯兰喃喃自语。
他想伸手去抓那束光,但他的左手已经抬不起来了。右臂更是早就成了废铁。
他只能躺着。
像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破布娃娃。
真的很累。
从骸骨平原的初战,到悔罪堡的突围,再到首都的决战,最后是这地下的死斗。
他一直在跑。
一直在杀。
一直在背负着那些不该由他背负的东西。
现在,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伊琳娜……”
他想起了那个总是对他吼、却又会在深夜里偷偷给他缝补披风的女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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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安德……”
他想起了那个总是偷吃他的口粮、关键时刻却比谁都靠谱的胖牧师。
“塞拉斯……”
他想起了那个嘴毒心软、刚刚被他骂走的游侠。
“抱歉。”
凯兰对着虚空轻声说道。
“我可能……回不去了。”
他的身体已经在刚才的“逆流”中彻底透支。每一个细胞都在崩解,每一根神经都已经烧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飞快地流逝。
就在这时。
滴滴。
滴滴。
那枚一直挂在他胸口、被血污和灰尘覆盖的通讯水晶,突然亮了。
那微弱的闪光,在这个死寂的大厅里,显得如此刺眼。
凯兰愣了一下。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挪动了一下手指,按在了水晶上。
滋滋……
电流声过后。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风声,带着全世界的喧嚣,冲进了他的耳朵里。
“凯兰!!!”
是伊琳娜。
“听得到吗?!回答我!!混蛋!你别装死!!”
“那个胖子的能量传过去了!世界轴启动了!免疫系统正在杀毒!”
“我们赢了!!”
“你在哪?!塞拉斯说你在地下……你等着!索尔加正在挖洞!我们马上就来接你!!”
“你别睡……求你了……你别睡……”
那个平日里高傲无比的传奇法师,此刻哭得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凯兰听着。
听着那遥远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哭声。
他的嘴角,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勾了起来。
哪怕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哪怕肺里的空气已经不够用了。
他还是笑了。
笑得那么温柔,那么释然。
“伊琳娜。”
他对着水晶,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别哭。”
“天……亮了吗?”
通讯那头沉默了一秒。
然后,传来了伊琳娜颤抖的、坚定的声音。
“亮了。”
“凯兰,天亮了。”
“太阳出来了……雪停了……大家都活着。”
“你听……那是钟声。”
铛——
铛——
隐隐约约的,真的有钟声传来。那是首都的钟楼,那是新生的庆典,那是活下来的人们,在向这个世界宣告他们的存在。
“真好。”
凯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
他不再是“圣辉之刃”的指挥官。
不再是背负着救世重任的英雄。
不再是那个手持死光、满身杀戮的怪物。
他只是凯兰。
一个累坏了的、想要睡个好觉的普通人。
在这万米之下的深渊里。
在这无人知晓的黑暗中。
他独自一人,面对着那个终于愈合的世界。
就像是一个守夜人。
在漫长的长夜之后,亲手点亮了灯火,然后……在黎明到来前,悄然隐入黑暗。
“晚安。”
凯兰的手垂了下去。
通讯水晶的光芒闪烁了几下,映照着他那张平静的脸。
在这个瞬间。
他仿佛不是身处地狱。
而是躺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躺在圣辉之刃训练场的草地上。
微风拂过。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战争,没有怪物,没有牺牲。
只有一群傻瓜,在阳光下,肆意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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