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的冷光符文,将几张疲惫而紧绷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巴顿潦草却充满生命力的留言像一剂强心针,暂时驱散了最深的绝望,但现实的危机如同门外无声弥漫的寒意,紧紧包裹着这方寸之地
塔格的耳朵几乎贴在伪装的砖石内壁上,猎人的专注让他能捕捉到最细微的震动。“两个人,也许三个……脚步很轻,在废墟里翻找,离我们大概……十五米,正在靠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气流摩擦,“不是秩序铁冕那种规整的步子,也不像静默者那种刻意抹除存在感的飘忽……更像是‘清道夫’或者雇佣的鬣狗。”
艾琳的心一沉。无论是哪一方,被发现在这里都意味着灭顶之灾。他们现在的状态,连一次像样的突围都做不到。
“密室有别的出口吗?”赫伯特快速扫视四周,手指在墙壁上敲击,倾听回声,“巴顿先生提到‘兔子洞’,这里会不会有……”
“找。”艾琳果断下令,同时将陈维留下的徽章紧紧握在手中,那微弱的共鸣感似乎能让她稍许平静。她看向罗兰背上的索恩,索恩脸上的死灰色在冷光下显得更加骇人,每一次漫长间隔后的微弱呼吸,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我们必须尽快离开,索恩需要更专业的救治,而我们……需要去旧钟楼。”
寻找隐藏出口的过程紧张而沉默。塔格负责监听外面的动静,赫伯特和罗兰在密室的墙壁、地板甚至天花板上仔细摸索。艾琳则忍着肩伤,检查那些固定货架的背后。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瓦砾被翻动的声音似乎更近了些,甚至能隐约听到压低的、不耐烦的嘟囔。
就在塔格示意对方已进入十米范围,随时可能发现这处墙壁的异常时,赫伯特在墙角一个堆满空金属箱的后面,发现了一块地板与周围有着几乎难以察觉的色差。他用力推开沉重的箱子,罗兰上前,用那根结实的铁管插入缝隙,肌肉贲张,低吼一声,将一块约一米见方的地板连同上面伪装的灰尘与碎屑整个撬起!
下面不是通道,而是一个垂直的、深不见底的竖井,井壁嵌着生锈的金属梯,一股阴冷潮湿的、带着地下河气息的风从下方涌上来。这显然不是常规出口,更像是应急的维修井或巴顿私自挖掘的“逃生通道”。
“下去!”艾琳毫不犹豫。
罗兰率先背负索恩,艰难而稳妥地爬下梯子。赫伯特紧随其后。塔格示意艾琳先下,自己则迅速将那块活动地板尽量复原,又把空金属箱推回原位,然后才像灵猫一样滑入竖井,并从内部将地板拉合。就在地板合拢的瞬间,他们隐约听到上方传来砖石被推动的摩擦声——外面的人,似乎发现了那个伪装入口的异常。
竖井很深,梯子锈蚀严重,有些横档几乎一踩就吱呀作响。下方一片漆黑,只有冰冷的气流盘旋。他们只能依靠触觉和一点点从上方缝隙漏下的微光,艰难下行。艾琳的肩膀每一次用力都痛得她眼前发黑,牙齿深深陷进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下降了约三四层楼的高度,梯子到了尽头。脚下是及踝的冰冷积水,水流缓慢,方向难辨。这里似乎是更深层的地下泄洪道或废弃的下水道主干。没有任何光线,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不能停留,顺着水流方向走。”塔格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猎人即使在完全失去视觉时,也能通过水流触感、空气流动和回声,判断出最可能的“生路”方向。
这是一段真正意义上的盲行。五个人在冰冷刺骨的地下河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赫伯特试图点亮一个冷光符文,但光芒只照亮方寸之地,反而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庞大骇人,并很快因精力不济而熄灭。他们只能手拉着手,依靠触觉和塔格的引导,在无尽的黑暗与水流声中,朝着未知的前方挪动。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只有疲惫、寒冷和伤痛是真实的。艾琳的思绪却异常清晰。她想着陈维沉睡中那冰冷的“存在感”,想着巴顿在外孤身奋战留下的烟味和血迹,想着索恩逐渐微弱的生命之火,想着那枚在怀中微微发烫的龙瞳徽章,以及羊皮纸上“旧钟楼处”的指引。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艾琳感觉自己的腿快要失去知觉,意识也开始因寒冷和失血而涣散时,前方带路的塔格忽然停了下来。
“有光。”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不是自然光,也不是城市照明透下来的光。那是一点幽蓝色的、仿佛来自某种冷焰或特殊矿石的微光,在前方拐角处隐隐约约地摇曳。
塔格示意大家噤声,独自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片刻后,他返回,语气有些古怪:“是个死胡同,尽头有个小平台。光是从……一尊雕像手里的灯里发出来的。没有活人气息。”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向那点幽蓝的光芒。拐过弯,眼前是一个不大的石室,人工开凿的痕迹明显,但显然废弃已久。石室尽头,有一个简单的石砌平台,平台上一尊等人高的石像早已风化得面目模糊,只能依稀看出是个穿着长袍、低头凝视双手的造型。石像合拢的双手中,捧着一盏黄铜灯盏,灯盏里没有灯油,只有一块鸽蛋大小的幽蓝色矿石在持续散发着冰冷稳定的光晕,照亮了石像脚下平台上一小片干燥的区域。
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像背后的墙壁上,刻着一行古老的维德拉文字,字迹同样被岁月侵蚀,但仍可辨认:
“于暗流中暂歇,唯静观者可渡。”
“静观……”艾琳喃喃重复,心中一动。陈维的提示“旁观之眼”,此地的铭文“静观者可渡”……是巧合,还是某种指引?
“这里应该是古代某个隐秘教派或早期城市建造者留下的临时庇护所,”赫伯特凑近观察着文字和雕像,“这矿石……似乎是‘静默蓝晶’的一种低辐射变体,能散发稳定冷光,并有微弱宁神效果,但开采和使用方法早已失传。这地方……很久没人来过了。”
无论如何,这干燥的平台和那点幽蓝冷光,对精疲力竭、浑身湿冷的他们而言,不啻于沙漠中的甘泉。他们爬上平台,挤在石像脚下。幽蓝的光芒照在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宁静感。塔格警惕地注意着来时的水道和石室入口,罗兰将索恩放下,仔细检查。赫伯特则从怀里掏出在密室里匆忙塞进的、用油纸包裹的肉干和一小袋水,分给众人。
艾琳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处理着肩头再次渗血的绷带。她拿出那个黄铜罗盘,在幽蓝光芒下,罗盘的指针依旧坚定地指向东北偏上,但此刻,指针本身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蓝晕。
“休息一会儿,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通往地面的路。”艾琳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尊低眉垂目的石像。静观……怎样的观察,才能算是“可渡”?
就在他们默默进食休整,积攒着力气时,一直昏迷的索恩,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嘶响。罗兰立刻俯身,只见索恩眼皮下的眼球在剧烈颤动,体表的灰色裂纹中,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濒死余烬般的冰蓝光泽一闪而逝!
“索恩!”艾琳扑过去,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那手毫无反应。
但就在她接触索恩的瞬间,怀中的龙瞳徽章和手中的黄铜罗盘,同时微微一震!罗盘的指针剧烈地摇摆了几下,竟然短暂地偏离了东北方向,指向了石室的顶部某个方位,然后又摆了回去。而徽章传来的温热感,似乎与索恩体内那闪逝的冰蓝光泽产生了某种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的共鸣。
“他体内的回响……还没有完全熄灭!”赫伯特低呼,“但这波动……太混乱,太脆弱了。”
艾琳看着索恩死灰般的脸,又看看手中震颤后恢复平静的罗盘。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陈维指引的“旧钟楼”,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招募,那里……会不会也有能救治索恩的方法或线索?毕竟,陈维知道索恩的状态,他的布局,是否会考虑到这一点?
这个想法让她心脏狂跳。他们不能放弃索恩。而“烛龙之眼”的第一位成员,或许就需要具备能够“观察”甚至“影响”这种濒死回响状态的能力?
休息了约莫半个标准时,尽管每个人都远未恢复,但时间不容浪费。塔格在石室另一侧发现了一道被坍塌碎石半掩的狭窄上行阶梯,似乎通往地面。他们再次相互搀扶,踏上阶梯。
阶梯漫长而陡峭,到处是塌方和积水。当他们终于推开尽头一块松动的、长满苔藓的铸铁栅栏,重新呼吸到林恩城潮湿冰冷的空气时,发现身处一条偏僻后巷的深处,旁边堆满了腐烂的木质货箱。天色已是灰蒙蒙的下午,细雨依旧未停。远处,哀悼钟楼那标志性的、带着破损尖顶的剪影,在雨幕中沉默矗立,位于东北方向。
旧钟楼区域,到了。
这里靠近码头区和旧城交界,建筑低矮杂乱,街道蜿蜒狭窄,弥漫着鱼腥、霉味和贫穷的气息。灾变似乎也波及了这里,许多窗户破碎,街上行人稀少且行色匆匆,面带惊惶。秩序铁冕的巡逻队偶尔出现,也是快速穿过,并不停留。
根据罗盘的细微指向调整,他们避开主要街道,在迷宫般的小巷和危楼夹缝中穿行。最终,罗盘的指针停在了一栋毫不起眼的三层砖石建筑前。建筑表面污渍斑斑,底楼是一家早已关门大吉、橱窗积满灰尘的廉价钟表铺,招牌上的字都已残缺。侧面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通往建筑后院。
没有门牌,没有标记。只有一种直觉,以及罗盘指针的恒定指向。
塔格先摸进窄巷探查,片刻后返回,脸上表情更加古怪:“后院有个小门,虚掩着。里面……像是个堆满破烂的仓库,但很安静。我没感觉到明显的恶意,但也感觉不到什么‘人’气。”
艾琳深吸一口气,将龙瞳徽章握在掌心,率先走向窄巷。雨水顺着破损的屋檐滴落,敲打着堆积的废料,发出空洞的响声。后院很小,堆着破损的家具、生锈的机械零件和空木桶。那扇虚掩的木门后,是一片昏暗。
她推开门。
门内并非仓库,而是一个异常……“干净”的空间。大约二十平米见方,没有任何杂物。地面是老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木地板,墙壁刷着白灰,有些地方已经剥落。房间尽头有一张简单的木桌,一把椅子。桌上有一盏熄灭的油灯,一个普通的水杯,还有一面脸盆大小的、边框雕刻着简单藤蔓花纹的银框镜子,镜面朝上平放着。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左侧整面墙,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从地板直到天花板的格子架。架子上没有书,没有工具,没有收藏品。而是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数以百计的……镜子。
大大小小,形状各异,材质不同。有打磨光滑的黄铜镜,有边缘带着锈蚀的钢铁镜,有破碎后重新拼接的玻璃镜,有表面布满雾状痕迹的银镜……每一面镜子都被小心放置,擦拭得一尘不染。它们静默地排列着,仿佛一群沉默的眼睛,注视着闯入者。
而在房间中央,背对着门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亚麻长袍、身形瘦削的人,正蹲在地上,用一块柔软的麂皮,极其细致地擦拭着一面手掌大小、边缘有着火焰状蚀刻的古老铜镜。那人动作专注,对门口的声响似乎毫无所觉。
艾琳的目光掠过满墙的镜子,最后落在那人身上,落在那面被小心擦拭的铜镜上。她轻轻吸了口气,向前一步,踏入房间。
“打扰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清晰,“我们依照指引而来,寻找‘旁观之眼’。”
擦拭镜子的动作停下了。
那人缓缓站起身,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子,面容清瘦,肤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黑色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的眼睛是淡淡的灰褐色,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仿佛映不出任何情绪,却又好像能看穿一切表象。她的双手修长,指关节分明,握着那块麂皮和铜镜,姿态自然而放松。
她的目光在艾琳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扫过她身后伤痕累累的塔格、虚弱的赫伯特、背着索恩如铁塔般的罗兰,最后,落在了艾琳下意识握紧的、露出指尖的龙瞳徽章上。
灰褐色的眼眸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开,又迅速归于平静。
“指引?”女子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平淡,清晰,没有起伏,“这里只有镜子和灰尘。以及一个喜欢和它们待在一起的怪人。”她顿了顿,视线再次掠过索恩,“你们带来了很沉重的‘回响’,濒死的,痛苦的,执着的……像砸进静水里的石头。”
她走到桌边,将擦拭好的铜镜轻轻放在那面朝上的银框镜旁,然后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整个过程从容不迫,仿佛艾琳他们的闯入只是每日枯燥程序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我叫莱拉,”女子放下水杯,看向艾琳,灰褐色的眼睛如同两面打磨光滑的深色玻璃,“这里是我的‘观察间’。我观察镜子,偶尔,也通过镜子,观察别的。你们……是谁?又希望我这双‘旁观之眼’,看到什么?”
艾琳迎着那双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眼睛,举起了手中的龙瞳徽章。徽章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柔和而独特的微光。
“我们是‘烛龙之眼’,”艾琳一字一句地说,肩伤和疲惫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其中的意志却如淬火的钢丝,“我们需要一双能看透迷雾、映照真实的眼睛。我们需要……一位持镜者。”
莱拉的目光落在徽章的光芒上,久久不语。房间内,只有雨水敲打后院废料的滴答声,以及满墙镜片仿佛无声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