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音之海”没有彼岸,只有无尽的冲刷与折磨。
当脚下再次传来潮湿、坚硬、带着真实世界污秽与锈蚀感的触感时,艾琳连同塔格、赫伯特、罗兰,几乎是瘫倒在下水道浑浊的积水里。从绝对的“空”,到沸腾的“杂音”,再坠回这冰冷粘稠的现实,灵魂像被反复撕扯后又粗糙缝补的破布,每一寸都叫嚣着疼痛与虚无。耳畔那属于林恩地下世界的、沉闷的管道嗡鸣与远处模糊的市声,此刻听来竟有种扭曲的亲切。
“咳……咳咳……”艾琳趴在冰冷滑腻的石壁上,剧烈地咳嗽,仿佛要把肺腑间残留的那股“虚无”和“杂音”都呕出来。肩头的贯穿伤在脱离抽象侵蚀后,真实的、火辣辣的痛楚才海啸般回归,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颤抖的手指不是去捂伤口,而是死死按在心口——那里,意识深处,那枚由誓言与理念铸成的淡金色“竖瞳”虚影,正缓缓旋转,散发着一丝微弱却顽强的温热。
“烛龙之眼”还在。那联结彼端,陈维冰冷遥远却未曾熄灭的“存在感”,还在。
还有……巴顿!
艾琳猛地抬起头,污浊的水流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死死盯向上方厚重的混凝土穹顶。最后时刻,那穿透“深寂观测之间”屏障传来的、狂暴而熟悉的怒吼——“杂碎们------!把老子的人------!还回来------!!!”——如同滚烫的烙印,烫在她的记忆里。
他还活着!在那个苍白囚笼的外面,他还活着,而且在战斗,在试图用最“巴顿”的方式砸碎那该死的墙壁!
希望像一道锐利的闪电,劈开沉重的疲惫与绝望。但这光芒随即被更深的焦虑覆盖:他还活着,然后呢?静默者会放过他吗?他现在在哪里?伤得重不重?
“那矮子……”塔格靠在对面的管壁上,大口喘着气,脸上混合着污迹、血痂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锐利,“他吼那一嗓子……肯定把麻烦都引过去了。”猎人的逻辑残酷而直接,但也是事实。巴顿的爆发,为他们争取了进入“寂静回廊”的时间,也必然让他自己陷入了更大的危险。
赫伯特摘下完全碎裂的眼镜,茫然地摸索着,最后只能放弃。他脸色惨白,声音发虚,但学者的大脑仍在惯性运转:“巴顿先生……拥有铸铁回响的坚韧体魄,且当时似乎处于一种……非正常的力量活跃状态。他生存的概率……存在。但我们必须假设,他目前的处境极度危险,且可能无法返回工坊。”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也会影响我们获取陈维先生所指‘信标与初始物资’的计划。工坊……很可能已被严密监视或再次搜查。”
罗兰没有说话。他将背上的索恩小心地安置在一块稍干燥的凸起石面上,检查着索恩那死寂的、布满灰色裂纹的身体。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那双总是坚定如磐石的眼睛里,翻涌着沉重的忧虑。巴顿对他而言,不只是盟友,更是在林恩这片陌生土地上给予他最初认可和立足之地的……朋友。
艾琳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石壁上,让那真实的粗糙感刺激着自己混沌的思维。是的,巴顿还活着,但这意味着情况更复杂,也更紧急。他们必须尽快行动,为了拿到信标,也为了……或许能接应到那个不知在何处苦战的矮人。
“我们先确定位置,”艾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沙哑却清晰,“然后,去工坊。陈维的指引不会错。但赫伯特说得对,我们必须做好工坊已非安全之地的准备。塔格,探路和预警交给你。赫伯特,还能做点什么吗?哪怕是最简单的方向判定。”
塔格哼了一声,从污水中拔出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剑,甩了甩。“死不了就能干活。”他开始像一头受伤但警觉的狼,用鼻子、耳朵、以及猎人对环境近乎本能的感知,探查着这条下水道支线的两端。
赫伯特在身上几个隐蔽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进水的怀表(已停摆)、半截炭笔、和一个用油布包裹、侥幸保存下来的微型六分仪和几张皱巴巴的防水纸。“我可以……尝试根据管道倾斜度、水流速度,结合记忆中的城市管网图……大致推算。需要一点时间,和……运气。”
“时间我们不多,但必须谨慎。”艾琳支撑着站起来,看向罗兰,“索恩怎么样?”
罗兰摇了摇头,动作沉重。无需多言,索恩的状态已接近生命的临界点,仅仅是一丝微弱的、不稳定的回响余韵吊着他最后的气息。
等待赫伯特推算的每一秒都格外漫长。黑暗的下水道里,只有污水缓慢流淌的粘稠声响,和远处蒸汽管道有规律的“噗嗤”声。塔格的身影在前方拐角处若隐若现,保持着绝对的安静。艾琳则反复“内视”着那枚“竖瞳”,试图从中感应到更多陈维留下的信息,或者捕捉到一丝可能与巴顿相关的、属于“铸铁回响”的炽热波动,但除了那稳定的、微弱的“观测源”联结,一无所得。
“推断……我们可能在河岸区南部,靠近旧河道闸口的下方。”赫伯特终于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点如释重负却又更加紧张的神情,“距离巴顿工坊的直线距离……大约一点五公里。但上面的路……”他没说下去,但谁都明白。河岸区经历了静默者袭击、工坊爆炸、秩序铁冕封锁等一系列事件后,地面上的情况只会比下水道更凶险。
“走下面。绕远,隐蔽。”艾琳果断决定。他们现在这支小队,一个重伤濒死,两个重伤虚脱,一个学者几乎失去战斗力,唯一状态稍好的塔格也伤痕累累,根本不具备任何正面冲突的能力。
接下来的路途,是黑暗中的煎熬。塔格在前方如同幽灵,避开了一处弥漫着可疑绿色荧光的积水潭,绕过了几条传出细微啃噬声的侧道,两次示意全员静止,屏息等待可能是巡逻者或别的什么东西的脚步声远去。赫伯特利用找到的锈铁片和墙壁上刮下的某些苔藓类物质,配合炭笔,勉强画了几个连他自己都信心不足的驱秽符号,聊胜于无。罗兰背负着索恩,沉默地跟在艾琳身边,像一座移动的、悲伤的堡垒。
艾琳的肩伤每一次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失血和精力透支让她视野边缘不断发黑。但她靠着意志强撑,同时不断在脑海中勾勒河岸区地下管网的细节——那些曾从巴顿醉后的牢骚、维克多教授随手画过的草图、以及某些特殊顾客隐晦的提点中获得的零碎信息。她指引着方向,心中那团因为巴顿可能存活而燃起的火苗,和对于信标的渴望交织在一起,成了支撑她不要倒下的最后力量。
当他们终于根据推断和艾琳的记忆,找到那个位于工坊废墟后方小巷、伪装成废弃泄压阀的入口时,所有人都已经达到了体力的极限。
推开沉重的铸铁井盖,混合着焦糊、血腥、雨水泥泞和未散尽烟尘的空气涌入鼻腔。外面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细雨如同冰冷的针,悄无声息地落下。小巷昏暗,堆满了从隔壁废墟崩溅过来的碎砖烂瓦。而稍远处,巴顿工坊曾经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巨大的、触目惊心的焦黑轮廓,几根扭曲的金属梁柱刺破晨曦前灰蒙蒙的天色,如同大地溃烂后露出的朽骨。
寂静,但是一种充满不安的寂静。远处偶尔有秩序铁冕装甲车驶过的沉闷轰鸣,更近处一些黑暗的角落里,似乎有窥视的目光一闪而逝。
工坊,真的完了。那个总是炉火熊熊、敲打声不绝于耳、充满机油与金属气息、让人觉得莫名安心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凄凉的废墟。
艾琳感到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呼吸为之一窒。巴顿……你是否曾逃回这里,看到这幅景象?你现在又在哪里?
“动作快。”塔格的声音压得极低,他像一抹阴影贴在巷子墙壁上,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这里有‘味道’,不止一拨人来过。”
他们迅速而无声地潜向工坊废墟。倒塌的砖石和融化的金属构成了复杂的障碍。塔格率先找到了那个位于半地下、原本是杂物间后墙的位置。墙壁大部分坍塌了,但根部似乎还算完整。寻找“第三砖”变得更加困难,很多砖石被熏黑、碎裂、掩埋。
就在艾琳几乎要绝望,怀疑信标是否已被破坏或转移时,罗兰在几块塌落的楼板形成的夹角下方,用手指抠开厚厚的灰烬,触碰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砖面。他摸索着,粗糙的指尖感觉到了一道刻痕——不是工具精细雕刻的,更像是用某种尖锐金属,在匆忙或疲惫中,用力划出的三道深深的、平行的沟槽。
“是这里。”罗兰的声音带着确认。
艾琳上前,不顾伤口疼痛跪在潮湿冰冷的瓦砾上。她将手掌贴上那块砖,闭上眼睛,不是动用所剩无几的镜海回响力量,而是全心全意去回想陈维,回想他最后传递意念时的那份感觉,回想“烛龙之眼”竖瞳的意象,将自己与那份理念、那份托付完全连接。
砖块内部传来一声轻微的、仿佛积满灰尘的齿轮重新转动的“嘎吱”声,很轻,但在死寂的黎明废墟中格外清晰。紧接着,旁边几块看似普通的砖石向内凹陷、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向下延伸的洞口。一股熟悉的、混合着优质机油、冷却剂、干燥剂、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与皮革的味道涌出——这是巴顿工坊深处,那间他从不轻易让人进入的“宝贝仓库”的味道!
然而,就在洞口出现的瞬间,塔格猛地低喝:“有人!快进!”
远处废墟边缘,似乎有黑影晃了一下。来不及细看,艾琳当先弯腰钻入,赫伯特紧随其后,罗兰背着索恩也艰难而迅速地挤了进去。塔格最后一个闪入,反手试图将滑开的砖石推回原位,但机关似乎只能从内部完全闭合。他刚缩回手,就听到外面瓦砾被轻微踩动的细响,以及极低的、被雨声掩盖的交谈声。
密室内部比想象中宽敞,空气循环系统似乎还在微弱运作,并不气闷。应急的冷光符文在墙壁上亮起,照亮了内部景象。这里确实是一个储藏室,但显然经历过仓促的翻动。一些架子空了,地上散落着几个空了的金属盒和药瓶。靠墙的武器架上,原本应该挂满各种试作品和工具的地方,现在只剩寥寥几件,且多是笨重或损坏的。
但核心的东西似乎还在。一个固定在金属工作台上的沉重铁盒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旁边的一个小架子上,油纸包裹的金属锭、分类的基础药剂原料、密封的食物和水袋基本完好。更重要的是,艾琳一眼就看到,在工作台显眼的位置,用一块沾着油污的护腕压着一张纸条,旁边还丢着半截抽完的、巴顿最喜欢的辛辣烟卷。
艾琳冲过去,拿起纸条。上面是巴顿那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字迹,有些地方还被疑似血迹或油污晕开:
“小兔崽子们要是能摸到这儿,算你们命大!
老子没死!别瞎嚎!
静默的狗崽子们盯得紧,老子捅了个马蜂窝,得出去避避风头,顺便给这群杂碎找点‘乐子’。
东西没动多少,知道你们可能用得上。铁盒里的玩意儿是陈维那小子之前神神秘秘让老子保管的,钥匙在老子这儿,但盒子本身有个‘感应’机关,你们试试用他那‘调调’能不能开。
工坊明面完了,但老子在城里还有几个‘钉子’和‘兔子洞’,以后再说。
别来找老子!把你们自己的屁股擦干净!
尤其是你,艾琳丫头,看着点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子(陈维)和那个快咽气的风暴脸(索恩)。
等风头过去,老子自然回来找你们算账!
——巴顿”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语气粗鲁,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让艾琳鼻子一酸。巴顿果然逃出来了,而且他预料到他们可能会回来,甚至提前做了准备!他独自引开了追兵,还给他们留下了信息和大部分物资。
“这老混蛋……”塔格凑过来看了,骂了一句,但嘴角却难以抑制地扯动了一下。
赫伯特长长松了口气,立刻开始检查散落的药瓶和原料:“巴顿先生拿走的似乎是强效战斗药剂和部分高爆物质……他确实是去‘找乐子’了。”
罗兰默默看着纸条,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
现在,焦点回到了那个铁盒上。艾琳按照巴顿的提示,再次凝聚心神,将意识与“烛龙之眼”的竖瞳联结,然后轻轻将手按在铁盒表面。没有锁孔,但当她意念触及的瞬间,铁盒表面浮现出极其细微的、与陈维古玉纹路有些相似的淡金色纹路,随即“咔”一声轻响,盒盖弹开了一道缝隙。
里面没有钥匙,只有三样东西:
一枚非金非木、触手温润、刻着简约龙瞳图案的徽章。
一个结构精密、指针并非指南北、而在微微颤动的黄铜罗盘。
一张用密写药水处理过的羊皮纸。
艾琳拿起徽章,注入一丝精神力。徽章上的龙瞳“活”了过来,发出柔和的共鸣微光,与他们意识中的竖瞳虚影遥相呼应。这,就是“烛龙之眼”成员的身份核心。
罗盘在她手中稳定下来,指针坚定地指向东北偏上的方向——不是简单的地理方位,更像一种超然的指引。
赫伯特熟练地调配出显影药水,涂抹在羊皮纸上。陈维的字迹浮现:
“信物为凭,罗盘指路。
首望东北,旧钟楼处。
‘旁观’之眼,或可映吾所需。
慎择持瞳者,心镜明澈重于回响汹涌。
薪火已传,前路自辟。”
信息明确。第一个需要去“观察”并可能“筛选”的目标,在东北方向的旧钟楼区域。目标特质与“旁观”、“映照”有关,心性至关重要。
艾琳握紧了徽章,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承诺与重量。巴顿还活着,在外面的风雨中为他们分担压力。陈维沉睡,但留下了道路和标准。索恩命悬一线,需要救治。而他们,拥有了最初的“眼睛”和模糊的方向。
“我们需要立刻处理伤口,补充体力,然后研究去旧钟楼的路。”艾琳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里响起,疲惫却充满决心,“‘烛龙之眼’的第一道目光,必须尽快投向那里。而在这之前……”
她看向密室入口的方向,那里被伪装的砖石封闭,但外面的废墟中,搜寻者可能并未远离。
“……我们得先确保,自己能‘睁’着这眼睛,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