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镇天第八关的每一块青石砖瓦。风自北岭吹来,裹挟着雪意与铁锈味,仿佛天地也在为那一战后的余烬默哀。城楼之上,陈乾六独坐未去,手中玉佩已被体温焐热,却仍觉寒意从指尖渗入骨髓。那不是身体的冷,而是神魂深处残留的轮回阴霾??纵使幽天之门已碎,可某些东西,似乎并未真正消散。
花颜姿悄然走近,披了一件素白长袍,轻轻覆在他肩头。她发间银丝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是霜雪落进了春水里,美得令人心痛。“你又在看那枚玉佩。”她低声道,“第九世的事,真那么难忘?”
“不是难忘,是割不断。”陈乾六摩挲着玉佩边缘,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我在医院死的那天,窗外正下着雨。妻子握着我的手,说‘别走’。我答应她会撑住……可最后闭眼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你站在飞仙派山门前回眸一笑的模样。”
花颜姿怔了怔,随即苦笑:“原来,连你临终一念,也不属于她。”
“不属于任何人。”他摇头,“只属于那一刻的执念。就像你说的,凡人之所以能跳出轮回,是因为他们不甘心。我不甘心死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哪怕那个世界曾给了我家庭、温暖、安稳的人生。”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若重来一次,你还愿修仙吗?”
“不愿。”他答得极快,“若知此道尽头是孤寂千载、八生颠沛,我宁可做个庸医,在人间活到老死。但……”他侧过脸,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若注定要遇见你,哪怕代价是万劫不复,我也认了。”
花颜姿眼波微动,终究垂首,靠进他怀里。两人相拥无言,唯有夜风穿廊而过,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悄然落地。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雷鸣,也不是城墙崩裂,更像是某种封印被触动的震颤。紧接着,地面微微晃动,守关弟子纷纷警觉起身,巡查四方。
“第七关地脉有异动。”一名传讯弟子疾奔而来,单膝跪地禀报,“阵眼处检测到一丝轮回残息,疑似……有人试图重启幽天引魂阵!”
陈乾六眼神一凛,霍然站起。花颜姿亦抬眸望向北方,眉宇间浮现出久违的凝重。
“不可能。”她沉声道,“十四封信已毁其十三,最后一封即便尚存,也需密乘部血脉与轮回共鸣才能点燃。除非……”
“除非写信之人还未死。”陈乾六接过话头,声音冷如寒铁,“庄庄道人没死,他在等我们松懈。”
“不止是他。”花颜姿缓缓起身,指尖凝聚一点幽蓝火焰,“我能感应到,那股气息……带着熟悉的怨念。司马金蝉、诸葛警休,还有八千剑子的残魂,都被封在幽天缝隙中。若有人以秘法勾连,未必不能借尸还魂。”
“那就让他们来。”陈乾六冷笑,“上次是我神魂未稳,被迫逃遁。如今我已找回九世记忆,太虚引魂经第三重圆满,再加上你的往生相护体,谁再来犯,我必叫他形神俱灭!”
话音刚落,天际忽现异象。
一道血色流星划破长空,坠入北岭深处,轰然炸开,激起百丈尘烟。紧接着,大地龟裂,一条漆黑裂缝自地底蔓延而出,直通镇天第七关阵眼所在。裂缝之中,隐隐有无数黑影蠕动,似魂非魂,似灵非灵,正是被轮回之力扭曲后的亡者残识!
“不好!”花颜姿变色,“他们在用怨念重塑幽天通道!这不是正规轮回,而是‘逆生冥路’??以亿万怨魂为基,强行打通生死界限!一旦成型,整个镇天关都将沦为鬼域!”
“那就毁了它。”陈乾六一步踏出城楼,凌空而立,双手结印,口中默诵真言。刹那间,体内元气翻涌,九世记忆如江河倒灌,汇聚于丹田紫府。他双目金光暴涨,头顶竟浮现出一轮虚幻光轮,内中隐约可见手术刀、飞剑、符?、药炉等物交替闪现??那是他九世修行的烙印,此刻尽数觉醒!
“太虚引魂经?第九重?归真返照!”
一声清啸响彻云霄,陈乾六身形暴涨,周身雷火交织,脚下步步生莲,竟是以肉身硬抗冥路阴气,径直冲向北岭裂缝!
花颜姿紧随其后,浑天幡猎猎作响,八百火蛟盘空咆哮,焚尽沿途邪雾。她一边疾驰,一边传音入密:“乾六,小心!这冥路并非自然生成,而是有人在地下布下了‘九幽拘魂阵’,专门用来收集战死修士的残魄!若是让他们凑齐十万怨魂,便可催生‘冥主降世’!”
“冥主?”陈乾六冷哼,“不管他是谁,敢踏足此界,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轮回裁决’!”
两人转瞬即至裂缝边缘,只见黑气滚滚,无数扭曲面孔在其中哀嚎挣扎,有些竟是昔日飞仙派叛徒,有些则是魔门旧敌,甚至还有几张熟悉的脸??那些曾在历次守关之战中战死的同门!
“杀!”陈乾六不再犹豫,掌心雷光炸裂,一道霹雳金光镜虚影横扫而出,瞬间净化大片怨魂。然而这些残识如同潮水,前仆后继,根本斩之不尽。
花颜姿咬破指尖,以血画符,召出往生相虚影护体,同时祭起八八真火葫芦,喷吐滔天烈焰,焚烧冥路本源。可那裂缝深处,仿佛有一股无形之力在支撑,无论怎么摧毁,都会迅速复原。
“不对劲。”她眉头紧锁,“有人在地下主持阵法,而且……修为极高!至少是合道期以上的大能!”
陈乾六心头一震:合道期?飞仙派中,除了掌门之外,谁能达此境界?难道……
念头未落,裂缝骤然扩大,一只巨大的骨手从中探出,五指如山,猛地抓向二人!
“退!”花颜姿急喝,挥幡挡格,却被巨力震飞数十丈,口吐鲜血。陈乾六怒吼一声,飞身迎上,双手结成“破妄印”,狠狠拍击骨手。轰然巨响中,骨手寸寸崩裂,可下一瞬,更多骸骨自地底爬出,拼接成一尊高达百丈的骷髅巨人,眼窝中燃烧着幽绿色火焰,手持断裂的恨仙剑残片,朝他当头劈下!
“这是……庄庄道人的法器残骸所化?”陈乾六瞳孔收缩,“他竟将自己的本命法宝献祭给了冥路?!”
“不只是他。”花颜姿擦去嘴角血迹,冷冷道,“你看它胸口。”
陈乾六定睛一看,只见那骷髅巨人心口处,嵌着一块破碎玉牌,上面依稀可见“司马”二字。再细看,巨人腰间缠绕着半截断剑,铭文赫然是“诸葛?警休”。
“原来如此。”他咬牙,“他们把所有仇者的遗物都收集起来,炼成了这具‘怨兵傀儡’!难怪毁之不尽!”
“必须找到阵眼核心。”花颜姿强提真气,“否则它会无限重生!”
“我知道在哪。”陈乾六忽然闭眼,九世记忆流转,一段模糊画面浮现眼前??第九世某夜,他在医院值班室翻阅古籍,偶然读到一篇关于“地脉阴穴”的记载,说北岭之下有一处远古战场遗迹,曾埋葬过一位堕仙,其尸骨能沟通阴阳两界。
“就在下面三千丈!”他猛然睁眼,“当年我无意中看到的资料,竟是真的!他们利用堕仙遗骸,作为冥路根基!”
“可我们无法深入。”花颜姿摇头,“地脉阴气太重,稍有不慎就会被侵蚀神魂。”
“我有办法。”陈乾六取出那枚玉佩,轻轻一捏,玉佩应声碎裂,化作一团柔和白光,将两人包裹其中。“这是第九世我临终前所留的执念结晶,蕴含纯粹的人性之光。阴邪难侵,正好护我们下行。”
花颜姿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你把自己的生命印记都耗尽了……”
“值得。”他握住她的手,“只要能彻底终结这场轮回噩梦。”
两人携手跃入裂缝,白光如舟,载着他们沉入无边黑暗。
三千丈之下,乃是一片死寂空间。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方向,只有中央一座由白骨堆砌而成的祭坛,坛上躺着一具通体漆黑的尸体,虽已腐朽千年,却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那便是堕仙之尸。
而在祭坛四周,十四根石柱环绕而立,每一根都刻着一个名字。前十三根已然断裂,唯独最后一根完好无损,顶端静静摆放着一封未曾点燃的书信。
**“致乾六”**。
“果然!”花颜姿失声,“第十四封信根本没烧!他们一直在骗我们!”
“不,是我们在自欺。”陈乾六走上前,凝视那封信,“庄庄道人故意放出假消息,让我们以为轮回已破,实则借此机会聚集更多怨魂,准备一举反扑。而这封信……才是真正的钥匙。”
“你要打开它吗?”花颜姿紧张地问。
“必须开。”他伸手取信,指尖触碰到封皮的刹那,整座空间剧烈震动,堕仙尸身猛然睁眼,射出两道猩红光芒!
“晚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你们终究还是来了。”
陈乾六冷然回头:“庄庄道人,你藏得够深。”
阴影中走出一人,衣衫褴褛,面容枯槁,正是被认为已死的庄庄道人。只是此刻的他,双眼全黑,皮肤下隐隐有符文游走,显然已与冥路融为一体。
“我不是庄庄道人了。”他狞笑,“我是‘冥主’的第一缕意识。待我献上这封信,唤醒堕仙残念,便可完成最终融合!届时,我不但能复活司马金蝉、诸葛警休,更能统御百万阴兵,踏平飞仙派,重建新秩序!”
“痴心妄想。”花颜姿怒斥,“你以为凭一封书信就能掌控轮回?”
“不是书信。”庄庄道人狂笑,“是写信之人的心!而这颗心……早已属于我!”
说罢,他猛地撕开胸膛,从中抽出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那心脏表面,竟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是“陈乾六”三字的反复书写,宛如诅咒!
“这是……”陈乾六震惊。
“是你第九世妻子写的。”庄庄道人狞笑着将心脏抛向祭坛,“她在你死后日夜哭泣,写下十三封信寄往虚空,祈求你能归来。那份执念太过强大,被我捕捉到,炼成了‘情蛊之心’!如今,只需让这颗心与信合一,便能重启轮回,将你永远困在第九世的遗憾中!”
“住手!”陈乾六怒吼,欲冲上前,却被无数怨魂缠住。
花颜姿咬牙,毅然祭出最后修为,往生相轰然降临,挡在祭坛之前。她嘶声道:“乾六,别管我!毁掉那颗心!否则一切都会重来!”
“夫人!”他悲吼。
“我说过……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做。”她回头一笑,泪光闪烁,“这一次,请让我先走一步。”
往生相爆发出最后光辉,撞向堕仙尸身。轰然巨响中,祭坛崩塌,信纸飞扬,而那颗“情蛊之心”,也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天地寂静。
陈乾六跪倒在地,怀抱花颜姿逐渐冰冷的身体,久久无言。
良久,他缓缓起身,拾起地上未燃的信,轻轻展开。
纸上无字。
只有一滴早已干涸的泪痕。
他将其贴在唇边,低声呢喃:“对不起……这一次,换我来找你。”
风起,灰飞,星落。
镇天关外,晨曦初露。
而在无人看见的轮回尽头,一朵黑色莲花悄然绽放,花瓣中央,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睁开双眼。
“该醒了。”她轻声道,“我们的故事,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