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思衡是在一个小时后,抵达战场的。
那时,战斗已经进入尾声。
高孝伏的一万骑兵,像梳子一样将木华黎的七万多大军梳了一遍又一遍。
分割,包围,歼灭。
零星的抵抗还在继续,但大局已定。
斛明月的步兵也赶到了,开始清剿残敌,收缴兵器。
炎思衡骑在战马上,缓缓走过战场。
这里的惨状,比昨晚更甚。
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汇成小溪,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许多魔族士兵死时还保持着冲锋的姿势,但胸口、额头、咽喉,都有一个或多个血洞。
火枪的威力,在近距离体现得更加恐怖。
“大人。”
高孝伏策马过来,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明亮:“木华黎,找到了。”
炎思衡转头:“在哪儿?”
“东南角,一处小土坡上。”高孝伏说,“他带着不到百人的亲卫队,被我们三面包围。不肯降,还在死战。”
炎思衡点了点头,策马向东南方向走去。
……
小土坡上,战斗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木华黎身边,只剩下不到二十人。每个人都浑身浴血,铠甲破碎,但依旧握紧兵器,围成一个圈,将主帅护在中央。
外围,是至少三百名北晋骑兵,手持火枪,却没有开枪——他们在等命令。
当炎思衡抵达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夕阳西下,血色的光芒泼洒在土坡上,将那些残存魔族士兵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一尊尊浴血的雕像。
木华黎站在圈中央,手中的弯刀已经砍出无数缺口,刀身被血染成暗绿色。
他身上的铠甲多处破损,左肩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还在往外渗。
但他站得笔直。
像一杆插在土里的旗,至死不肯倒下。
炎思衡勒住战马,抬手示意骑兵后退。
然后,他翻身下马,独自一人,走上土坡。
脚步很轻。
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木华黎看着他走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殉道者的平静。
“炎思衡。”他开口,声音嘶哑。
“木华黎将军。”炎思衡在十步外站定,微微颔首。
两人对视。
夕阳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血染的泥土上,纠缠在一起,像两柄交叉的剑。
“你赢了。”木华黎缓缓说,语气里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有陈述事实的平淡,“用那些新式武器。”
炎思衡点了点头:“是。”
“所以,”木华黎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战争,要结束了。”
“也许。”炎思衡说,“但结束的方式,取决于你。”
木华黎一愣。
然后,他明白了。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弯刀,又抬头,看向炎思衡:“你想让我降?”
“我想让你活。”炎思衡纠正道。
“活?”木华黎笑了,笑声里满是嘲弄,“活着当俘虏?活着被押回北晋,关在笼子里示众?活着,看我的族人,被你们的新式武器,一个个屠杀殆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炎思衡,我也是军人。军人的归宿,在战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突然举起弯刀,刀锋倒转,对准自己的咽喉!
动作快如闪电!
但炎思衡更快。
他几乎在木华黎举刀的同一时间,就已经动了。不是冲上前,而是——抬手,从腰间拔出一柄短火铳。
砰!
枪声响起。
不是射向木华黎,是射向他手中的弯刀。
铅弹精准地打在刀身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弯刀脱手飞出,“铛啷”一声掉在地上。
木华黎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向炎思衡手中那柄还在冒烟的短火铳,脸上第一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
“我说了,”炎思衡放下火铳,声音平静,“我想让你活。”
木华黎沉默。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复杂的光:“为什么?”
“因为敬重。”炎思衡说,“敬重你是个真正的军人——至少在伊特鲁,你的军队秋毫无犯,没有屠城,没有劫掠,没有做那些魔族常做的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
“也因为,我想从你这里,知道一些事情。”
木华黎瞳孔微缩。
“你想知道什么?”他冷笑,“我们神族的兵力部署?防线弱点?还是放逐之地(暗影大陆)的地形?”
“都想。”炎思衡坦然承认,“但我不急。你可以慢慢想,慢慢说。我们有时间。”
“如果我不说呢?”
“那你就会活着。”炎思衡转身,看向远方正在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活着看这场战争,如何结束。活着看人族和魔族,最终会走向何方。”
他顿了顿,轻声说:
“活着,有时候比死更需要勇气。”
木华黎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洒在他脸上,将那满脸血污映成凄美的金红。
然后,他缓缓闭上眼睛。
“我输了。”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随你处置。”
……
木华黎被俘的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整个战场。
残存的魔族士兵,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也随之瓦解。
投降的,逃散的,战死的,当夜幕再次降临时,这片曾经聚集了魔族大军的原野,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风吹过血泊的声音,像大地在呜咽。
炎思衡站在临时搭起的指挥帐前,听着斛明月汇报战果。
“此战,全歼木华黎部八万余人,俘虏包括木华黎本人在内三千余人。缴获兵器甲胄不计其数。”斛明月的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我军伤亡不到两千。”
又是一次恐怖的交换比。
炎思衡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
他转身,看向帐内悬挂的地图——伊特鲁的地图。
木华黎败了,奥利韦托就成了一座空城。圣马丁要塞虽然还有守军,但主力已失,士气崩溃,收复只是时间问题。
而一旦圣马丁要塞收复……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路线,缓缓西移。
越过要塞,越过边境,最终,停在那片标注着“暗影大陆”的广袤区域。
那里,是魔族的本土。
是数千年来,从未有人族军队踏足过的土地。
是这场战争的根源。
“传令,”炎思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帐内回荡,“休整一夜。明天,兵分两路。”
他转过身,看向斛明月和高孝伏:
“斛将军,你率一万步兵,收复奥利韦托。记住——要快,要突然,要在魔族反应过来之前,就拿下它。”
“是!”
“孝伏,”他又看向高孝伏,“你率五千骑兵,假扮成魔族溃军,直奔圣马丁要塞。任务只有一个——骗开城门。”
高孝伏眼睛一亮:“大人是要……”
“木华黎溃败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圣马丁要塞。”炎思衡眼中寒光闪烁,“守军看到溃军,第一反应是开城接应。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城门打开的那一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冲进去。”
……
第二天,奥利韦托的收复,顺利得超乎想象。
这座曾经扼守伊特鲁咽喉的城堡,此刻守军不足三千,而且大半是老弱病残。当斛明月的大军出现在城下时,守军甚至没有抵抗,直接开城投降。
炎思衡站在奥利韦托的城墙上,看着城内那些惶恐不安的魔族军队,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下令:善待俘虏。
没有想象中的报复,哪怕魔族曾经残酷的对待人类。
这道命令,让许多将领不解——魔族在东线屠了多少人类城池?维澜城那把火,烧死了多少帝国士兵?为什么到了我们,就要讲仁慈?
炎思衡没有解释。
他只是说:“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
圣马丁要塞的战斗,倒是费了些周折。
这座与镇魔关齐名的人类两大要塞之一,果然名不虚传。城头箭塔林立,床弩密布,守军虽然只有五千,但凭借天险,足以抵挡数万大军。
高孝伏的五千骑兵假扮溃军,顺利骗到了城门——守军看到“自家军队”溃败归来,慌忙开城接应。
然后,就中了计。
城门打开的瞬间,高孝伏一马当先,率军冲了进去。后续的北晋步兵也迅速跟进,内外夹击。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
守军很顽强,巷战打得极其惨烈。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要用血来换。
但终究,寡不敌众。
当天色再次暗下来时,圣马丁要塞,终于插上了北晋的旗帜。
炎思衡走进要塞指挥所时,里面的战斗刚刚结束。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有魔族的,也有人类的。
血还没干,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高孝伏迎上来,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兴奋:“大人,拿下了。守军五千,战死四千余,俘虏不到五百。我军伤亡三千。”
这个交换比,终于正常了。
炎思衡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望向城外。
夜色中,圣马丁要塞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扼守着伊特鲁通往魔族本土的咽喉。而此刻,这头巨兽,已经换了个主人。
“从今天起,”他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指挥所里回荡,“攻守易形了。”
……
五天后。
炎思衡站在圣马丁要塞最高的了望塔上,手里拿着一份刚送来的战报。
战报是文仲业写来的,只有短短几行字:
“阿尔萨斯战线已稳。皮洛士与汉尼拔不敢妄动。盎格鲁海域,黄公衡海军持续袭扰,敌补给线近乎断绝。加斯庭全境——除盎格鲁与阿尔萨斯外,已基本收复。”
他放下战报,抬起头,望向西方。
那里,是暗影大陆的方向。
数千年来,那里一直是魔族的领土,是人类从未踏足过的禁区。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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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斛明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炎思衡没有回头:“说。”
“木华黎,还是不肯开口。”斛明月的语气里带着无奈,“我们试了所有方法——好言相劝,威逼利诱……但他就是不松口。只说一句话:‘要杀便杀’。”
炎思衡沉默片刻。
然后,缓缓道:“带他来。”
一刻钟后,木华黎被带到了望塔上。
他身上的伤已经包扎,换了干净的衣服,但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依旧平静——那种看透生死的平静。
炎思衡屏退左右。
了望塔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夜风很大,吹得两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你看。”炎思衡指向西方,“那里,就是你们的家园。”
木华黎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那里有什么——有放逐之地,有神族的城市,有他的家。
“数千年来,”炎思衡缓缓说,“一直是你们东侵,我们西守。维澜城,长安京,加斯庭……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人族的血。”
他顿了顿,转过身,看向木华黎: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木华黎沉默。
“火枪,火炮,新式战术……”炎思衡继续说,“这些,会改变战争。不,已经改变了。木华黎,你亲眼见过,你亲身体验过——十二万大军,在四个小时内崩溃。这种仗,你们还能打几次?”
“……”
“魔族还能承受几次这样的失败?”炎思衡的声音很轻,却重得像锤子,一下下砸在木华黎心上,“二十万?三十万?五十万?就算托里斯在长安京赢了,就算卡琳娜的援军到了,就算你们攻破了长安京——然后呢?”
他向前一步,直视木华黎的眼睛:
“然后,我会带着这些新式武器,一路西进。从伊特鲁,到暗影大陆。从边境,到腹地。我会让魔族的每一座城市,都变成穆鲁斯城外的战场。我会让你们的每一支军队,都像你的十二万大军一样,在火枪火炮面前,灰飞烟灭。”
木华黎的呼吸,粗重起来。
“你可以不说。”炎思衡后退一步,重新望向西方,“我可以自己探路。无非是多死一些人,多花一些时间。但最终,我会找到通往玛尔多斯(魔族首都)的路,我会找到你们的城市。”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而那时,死的人,会更多——包括你的族人,你的同胞,你的家人。”
最后两个字,像两把刀子,狠狠扎进木华黎心里。
他身体晃了晃,脸色更加苍白。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可怕:“你,想让我当向导?”
“不。”炎思衡摇头,“我想让你,看到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人族和魔族,和平共处的可能。”炎思衡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战争,总要结束。要么一方彻底灭亡,要么找到共存的方法。”
他顿了顿:
“而我,想选后者。”
木华黎愣住了。
他死死盯着炎思衡,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虚伪,一丝欺骗。
但他看到的,只有平静——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为什么?”他问,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波动,“你们有那些武器,你们可以赢,可以彻底消灭我们,为什么还要和平?”
“因为,”炎思衡缓缓说,“仇恨的循环,该结束了。”
夜风吹过,卷起两人的衣角。
远处,要塞内灯火次第亮起,像繁星落在地面。
更远处,暗影大陆的方向,一片漆黑。
像未知的命运。
像等待书写的未来。
“我不需要你现在就回答。”炎思衡最后说,“你可以慢慢想。在我们出发之前,你都有时间。”
他转身,走下了望塔。
脚步声渐远。
木华黎独自站在塔上,望着西方那片漆黑的土地,久久不动。
……
三天后。
炎思衡站在圣马丁要塞的广场上,面前,是整装待发的两万大军。
这是他从北晋带来的最后精锐——一万火枪兵,五千炮兵,五千重步兵。每个人都换上了新式装备,每个人都经历了穆鲁斯、奥利韦托、圣马丁三场大战的洗礼。
士气,正旺。
斛明月、高孝伏、韦叔宽——所有还能战的将领,全部在场。
炎思衡的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
“此去,是暗影大陆。”
“是数千年来,从未有人族军队踏足过的土地。”
“我们会面对什么?不知道。魔族本土的兵力部署?不知道。地形、气候、补给线……全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
“我们只知道一点——这条路,必须走。”
“因为只有走通这条路,才能彻底结束这场战争。才能让人族和魔族,找到共存的可能性。才能让长安京,让维澜城,让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人,死得值得。”
广场上一片寂静。
只有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
“所以,”炎思衡举起手中的剑,剑身在朝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今天,我们出征。”
“目标——”
他剑锋前指,直指西方:
“暗影大陆!”
“血泣荒原!”
“铁木拉罕大要塞!”
吼声,如山呼海啸:
“出征!出征!出征!”
大军开拔。
马蹄声,脚步声,车轮声,汇成一片滚滚洪流,涌出圣马丁要塞,涌向西方,涌向那片未知的土地。
炎思衡骑在战马上,走在队伍最前。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圣马丁要塞在晨光中巍然屹立,城头上,北晋的旗帜猎猎飘扬。
更远处,是伊特鲁的群山,是加斯庭的原野,是长安京的方向。
那里,战争还在继续。
那里,无数人还在流血。
但这里,他转过头,望向西方。
这里,是新的开始。
是赌上一切,也要打通的未来。
大军,消失在晨雾中。
只留下滚滚烟尘,和一条蜿蜒向西的足迹。
那足迹的尽头,是暗影大陆。
是血泣荒原。
是铁木拉罕。
是这场战争,最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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