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侯爷请陈老先生过去。”孙守业又重复了一遍,还给陈永福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小孙兄弟。”
陈永福拉着孙守业往外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侯爷有没有说,找我过去作甚?”
陈永福虽然入伍时间很早,但很快就转入了情报系统,并且职级一直都很低,接触最多的就是原来武昌站的站长朱贵,或者军情司副司长杨兴道这样的人。
连韩文都很少能接触到,更不要说韩大帅了。
侯爷这忽然派孙守业来把自己叫过去,让陈永福心中有些打鼓,难道是自己捞钱的事情,被侯爷知道了?
可如果那样的话,侯爷之前就不会和大郎一起到家里来吃饭了,也不会只派一个孙守业来叫自己啊。
“陈老先生,我们是有纪律的。”孙守业道:“不过侯爷知道今天际都统要回家,所以特地交代了,让你吃完午饭再过去,不着急。”
这句话看似什么都没说,但瞬间让陈永福放下心来。
“孙兄弟稍待片刻。”
陈永福小跑着进了宅院,不一会儿又带着自家婆娘谢氏一起奔了出来。
谢氏刚才在院子里,热脸贴了准儿媳的冷屁股,其实已经有些挂脸了,但这时却满面春风,微笑着招呼起众人进去喝茶。
她在孙守业带来的那个小队里走了一圈,每个人手里就都多了点硬邦邦、沉甸甸的东西。
“孙兄弟,我和你娘在襄阳的时候就是老熟人了,她呀,就是个闲不住的劳碌命。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听说觉都睡不好,那可不成。没有一个好身子,将来还怎么给侯爷当差?”
陈永福一手搂着孙守业的肩头,另一手不动声色地塞了个信封过去,满嘴世交,故旧的口吻,:“这都是我在武昌的时候,请李时珍李太医后人开的方子,都是调理身子的,你回去交给你娘亲,让她照着方子抓药。侯爷都说
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让你娘也得学会爱惜自己个不是?”
他这一番话,算是说到孙守业心坎里去了。
很高兴地将薄薄的信封塞入怀中,“行,谢谢陈叔。”
哎呀,这一声陈叔叫的,钱没白花啊......陈永福心中感慨,脸上笑容更盛:“都是一家人,啥谢不谢的。赶明回襄阳,我还要到你家讨几口水酒喝呢,到时候,你可别嫌叔不请自来啊。”
“陈叔你这说的啥话,到时候肯定好酒好菜招待叔。”
“那就成了。”陈永福摆摆手:“侯爷那边不能离了人,叔就不留你了,你回吧。”
四五步之外,杨兴道眸光闪烁,盯着这一幕。
他知道陈永福在武昌经营多年,性格与能力上肯定都有了成长,但一直以来,陈永福在自己面前,仍然还是那副不太聪明的样子,这给了杨兴道一种,陈永福无法独当一面,必须要靠自己拿主意的错觉。
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陈大郎是第二旅的都统,未婚妻是孙院正很倚重的林娘子,而孙院正和侯爷的关系,自然不用多说。
陈永福长袖善舞,很会搞关系,侯爷忽然叫他过去,恐怕是要用他了。
联想到最近频繁会见湖广乡绅名流的行程,杨兴道敏锐的意识到,侯爷可能就是要调陈永福去帮忙处理此类事务的??陈家真的要起势了!
他心下?然,面上却不露半分,见陈永福走回来,还是用先前的口吻笑道:“陈先生手眼通天,我这位海柱兄弟的事情,可就拜托陈先生了。”
“嗨,哪里哪里。”陈永福朝齐海柱道:“这位齐兄弟,劳烦你到吉祥巷福寿烟行找周掌柜即可,他会安排妥当的。”
齐海柱其实到现在脑袋都是懵的,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刚才那几骑穿着鲜艳气派的近卫队礼服的士卒,让他感觉,眼前这位老先生,确实很有能量。
千恩万谢的走了。
吉祥巷他是知道的,出贡院街向东,沿着草埠门大街往南走,过司门口、楚观楼之后,在府学口拐入玉带街,一直向西就到了。
他背着鱼篓,甩开两腿就走。
武昌北城比较空旷,汉阳门大街以北,草埠门大街以西的区域,还算人烟稠密,但草埠门东边,就是地广人稀的所在了。
武昌光复之后,这里驻扎了许多军队。
平整出了许多校场、演武场。
齐海柱入草埠门大街,往南走了一段,路过一处不知道是哪个部队的校场,见里头有阵阵喧哗声传来。
许多人围着一块场地在看,不时欢呼或者咒骂。
齐海柱不由挤了进去,驻足观看。
只见那校场中,用石灰画出了一个极大的长方形,有二十来个汉子在里头卖命奔跑。
其中一半打着赤膊,另外一半穿着短褂。
这二十来个大老爷们,追个皮球跑来跑去作甚?
怀着这样的疑惑,齐海柱很快就发现了,在长方形的两端,各竖着一个大门。
游戏的规则非常简单,齐海柱马上就看明白了,是要把这个皮球踢到门中,踢进去便能得分。
嘿,这倒有点意思......齐海柱一下子被这个游戏所吸引,看了半晌,见打着赤膊的那一队,在激烈的拼抢和对抗后,终于将皮球打了进去,不由跟着欢呼起来。
“儿啊。”
此刻,外面的草埠门大街上,一辆马车辚辚驶过。
陈永福点了支金顶霞,摆开谈心的架势:“爹听说现在风气开放,军医院里的好多小娘子,定了亲以后,先不结婚,但照样一个床上睡觉。你和那林家娘子,现在到哪一步了,你和爹实话实说。”
“爹,哪有你想的那样,那都是人家编排出来的谣言。我和林娘子手都没拉过,哪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俩认识两年了吧,手都没拉过?”陈永福一脸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的表情。
不过痛心疾首之后,陈永福又有些庆幸,要是真睡过了,反而不好办了呢。
他想起今天林娘子上门的表现,那个性子,说实话他是真没看上。
谢春花再怎么地,那也是自己的婆姨,是大郎的娘,也是她林娘子的婆婆。
哪有媳妇还没过门,就给婆婆脸色看的?
这不就是又蠢又坏么。
而且,这林娘子又瘦又干巴,接着睡觉都硌得慌,一看就是不能生养的身子骨。自家大郎好歹是旅级干部了,什么样的大家闺秀找不着,干嘛非要这种?
陈永福正想劝说,却听陈大郎道:“我先前说要把婚事定下来的,但林娘子说,军医院正是用人的时候,孙院正对她也很倚重,结婚的话,万一有了身子,那生完孩子回来后会是啥样,就不好说了。”
“啥?”陈永福瞪大眼睛:“林娘子是孙院正的心腹?"
“也不算是心腹吧,反正确实挺能说得上话的。”陈大郎自己也摸了支烟出来,表情有些苦恼:“不过我感觉林娘子对我......我......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可能她性子太冷了吧。爹,你说林娘子是我良配么?”
“良配,绝对的良配,大大的良配!”
陈永福立刻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然后又说:“大家闺秀,都是性情端淑的,哪有那种疯丫头啊?你瞧咱侯爷的夫人,可就不是清贵的很?”
陈大郎感觉不是这样的。
清蘅子道长虽然高贵典雅,但脸不冷,性子也不冷,而且人情练达远超常人。最为重要的是,她与侯爷在一起的时候,眸子是会放光的。
那种爱慕之情,瞎子都能感受到。
但陈大郎很少在林娘子身上感受到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是自己多想了,还是自己对感情比较迟钝所以没感受到。
他本来想听听父亲的意见,没想到,爹居然对林娘子非常认可。
一下子,他又有些迷糊了。
很快,到了武当宫辕门外,陈永福跳下马车,意外地见到了广场上乌央乌央的都是人。
而且,大多数还都作士子打扮。
放眼望去,相当一部人帽檐底下是空的,显然是剪辫不久,新的头发还没长出来。
陈永福找了一阵,遇到了身穿洗得发白的蓝袍,两肘处打有补丁,头发乱糟糟的文书室主事陈孝廉。
陈孝廉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为人低调至极,但他是韩侯爷的笔杆子,地位非同小可。
陈永福迎上来,正准备打招呼,陈孝廉却已经快步几步,掠过自己,爬上了一处高台,有些中气不足的喊道:
“下午场的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请点到名的同学,做好入场准备………………”
“咸宁县,杨逢春……………”
“武昌县,李荩臣......”
“江夏县,朱蕴......”
“咸宁县,郑邦相......”
“蒲圻县,谢应璜......”
“通山县,程九百......”
台下,一众士子翘首以盼。
这个以公学考试为名义的民办科举,上午已经考过了半场,虽然没有决定名次和录取与否,但能被点到名的,无疑是表现出色的那一批。
因而被叫到名字的人,无不喜形于色,眉开眼笑。
程九百是个另类,他穿着件极不合身的锦袍,脚踩皮靴,腰带上挂满了玉佩、香囊,走起来路叮当作响,很是惹人注目。
上午考的是传统四书五经里的题目,程九百原是通山县的乡兵,勉强能写字而已,一天的四书也未读过,卷子答的自然是乱七八糟。
谁成想,就是这样,也能点到自己的名。
看来襄樊镇的那个官儿说的不错,自己去年那一锄头打死李贼的功绩,在大明朝也是认的。
他心里美滋滋,只觉光明的前景正在向自己招手。
跟着人流进了真武大殿,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见桌上已经摆好了试卷。
程九百拿起来扫了扫,顿时两眼一黑。
“【火铳】之于【火药】,犹如【舟楫】之于?甲、江河,乙、风帆,丙、舵手,丁,纤夫。”
“某县新收归附民户三千,按例每户给口粮三石赈济,官仓现存粮一万八千石。问,官仓可支应几月?若需留足军粮五千石,尚余几何?"
“汝为武昌府某县典史,本县王家庄与李家庄因战后争夺一处无主荒地开垦权而械斗,各有死伤。王庄借口族中有人为崇祯举人,欲以势压人;李家则说本庄有五人在襄樊营为兵,要求优待。汝如何平息事态,恢复耕作?”
“【图】【图】【图】”
“如图所示,若最左侧的主动齿轮向右旋转十圈,最右侧被动齿轮,则向何方向旋转几圈?”
“汝为急递,持文书一封,由武昌总兵行辕递往襄阳务司,请详述路线。’
“战阵之上,受创流血不止为常态,除敷金创药外,还有何种止血法?”
“请写出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名称。”
“请写出自夏至我大明之历代正统王朝名称。”
“有通山县民团头目某某,去岁......”
"
一张卷子,程九百念到一半就念不下去了,感觉额角青筋突突突的直跳,似乎是这些文字有着某种魔力,在不断的冲击着他的大脑。
让他有一种被知识强暴,受到强烈精神污染的感觉。
**......
这,这是人能想出来的题目?
他甚至连题目都没有读懂,更不要说作答了。
周围,众人也都哀声四起,不断有吸气之声传来。
不同于上午的四书五经,下午这一场的考试画风突变,大家只觉卷子上的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诸位。”
身穿泛白蓝袍,头发乱糟糟的陈孝廉出现在众人面前,提声说道:“这卷子一共有六页,十来道题目,不需要诸位全部做出来,选择其中自己会的作答即可。如果一道也不会,那也没要紧的,请将卷子翻到最后......”
听到这话,程九百连忙把卷子翻了过来。
“这最后一页是空白,不设任何限制,诸位若是有任何自认有用的才能??不拘什么才能,都可以写上去。”
陈孝廉把卷子举起来,又道:“会算命,会算术,会打铁,写得一手好字,会相马,会种地,会盖房子等等都可以。哪怕自认长相周正,风流倜傥,招小娘子喜爱,能迷得妇人神魂颠倒,亦算是一种才能,亦可写上去......”
程九百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呢,听到此话,不由眼前一亮。
招小娘子喜爱?这可是咱爷们的强项啊!
他不再管其他题目,运笔如飞,下笔千言,刷刷刷的写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喊道:“谁是通山县的程九百?”
程九百茫然抬头,见外面走进来个五十来岁,身穿道袍,留山羊胡,看起来比较客气的老书生。
“我......我就是。”
“很好。”张维桢点头微笑,招手道:“侯爷有令,程九百免试通过。”
“那个程九百挑出来了?”
“挑出来了,暂时安置在二进院的厢房中。”三进院的藏经阁内,张维桢笑道:“这人以为侯爷要给他走后门,这会儿正乐着呢。
“他还想走后门,美得他,藩帅没有诛他九族就不错了!”叶崇训愤愤不平。
叶崇训是梅家堡人,说起来,他变成流民,就是因为路应标、冯养珠等大顺将领打郧阳的时候,劫掠地方,害得他家破人亡的。
投奔韩大帅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也都在与顺军将领对抗,对大顺也谈不上多少感情。
但毕竟曾经为大顺效力过,见一代枭雄惨死在程九百这等人物手中,还是不胜愤慨。
没错,这个程九百,就是在九宫山下,用锄头打死大顺天子的那个团练头目。
他打死李自成之后,向清廷邀功,被罗绣锦赏了个德安府经历的官职。
去年冬季襄樊营攻略德安,程九百又跑到了武昌躲藏起来。
这次,是被军情局的人给挖出来的。
冯山这大半年来富态了不少,但仍是冷脸的样子,瓮声道:“侯爷打算如何处置这个程九百?”
“今天的考卷中,有一道题,考得就是如何处置杀害李自成的乡勇程九百。”韩复望着张维桢,吩咐道:“一会儿考试结束之后,你把赞成将程九百明正典刑的考生挑出来,让他们组成个审问团,专审程九百的案子。”
“侯爷这个法子简直妙绝!”张维桢拊学笑道:“如此不仅杀了程百,还锻炼了初入仕途的士子,可谓一石二鸟,一鱼多吃。”
“事物总是互相联系的嘛,不要孤立的看待,那样会造成资源上的极大浪费,啊,各种资源的极大浪费。”韩复一口体制内老干部的腔调。
张维桢、叶崇训、冯山等人同时躬身,表示受教了。
满足了好为人师的心理需求之后,韩复缓缓言道:“程九百本身不值得什么,贱命一条而已,问题是以什么样的名义杀他。这个要把握好,思想上不能动摇,就是要以谋害大顺天子的名义杀他!”
“这……………”张维桢有些犹豫:“侯爷明鉴,明清两方都视闯王为贼,程九百杀李自成后,督臣何腾蛟亦喜不自胜的向我隆武皇上报喜。可见在对待李闯的问题是,明清两方是一致的。如今我襄樊镇若以此名义杀程九百,是不是
有为李闯翻案之嫌?”
“翻的就是这个案!”
韩复站起来,在屋内走了几步,大手一挥:“不仅要翻,而且还要大张旗鼓的翻!这个程九百要公开的审,公开的判,公开的杀!杀了以后,传首湖北各地,然后送到夷陵去,算是我韩某人送给他忠贞营诸将的一份心意。”
虽然很多人说襄樊韩大帅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没有下线的人。
但是实际上,他韩再兴做事向来讲究先礼后兵。
夷陵州是湖北的西大门,是襄樊营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这个没有商量和谈判的空间。
自己放低了姿态,给足了台阶,如果忠贞营还不顺着台阶下来的话,那他韩再兴就只能考虑通过别的方式接收夷陵州、改编忠贞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