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观星台上的石阶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十年光阴如流水般逝去,万象书院的钟声每日清晨响起,回荡在帝都上空,唤醒沉睡的城池与人心。百姓安居乐业,商旅畅通无阻,边关再无烽火,西域诸国遣使朝贡,奉《九阳实录》为圣典,称“双君之治,乃天授仁政”。
然而太平之下,并非全然风平浪静。
那一夜合魂之后,我与他虽共掌天下,却始终保有各自的识海界限??并非不能彻底融合,而是我们彼此约定:留一线清明,以存对望之眼。他说:“若你我完全合一,便再无人能劝你停剑。”我说:“若你不在我身侧提醒,我恐终将沦为权力的傀儡。”于是我们分居东西两宫,白日共议朝政,夜晚各归其所。世人称我为“武君”,称他为“文君”,一刚一柔,一如日月并行于天。
这一日,钦天监旧址改建的星议会送来急报:北境极寒之地,有黑气自地底渗出,凡人触之则神志错乱,草木枯死,飞鸟坠空。更诡异的是,当地猎户曾在雪原深处见一座残破祭坛浮现于冰层之上,其形制与当年葬月谷中的冥凰血池极为相似。
我握紧袖中巨剑,指节发白。
沈砚连夜赶来,鬓角已染霜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公子,”他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属下派人查探过,那祭坛底部刻着半句咒文??‘九阳逆转,万灵归墟’。”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谢无尘未完成的秘术。他曾妄图以阴性九阳命格为引,逆转星辰轨迹,令天地重归混沌,再造新世。而如今,竟有人在他死后继续推进这禁忌之法。
“可查出是谁所为?”我问。
沈砚摇头:“痕迹被刻意抹除,但……有一物留在现场。”他取出一只焦黑的铃铛,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铃铛,指尖刚一触及,识海骤然震动。一道模糊身影浮现眼前??是个女子,面容隐在黑纱之后,手中执一支青铜杖,杖首镶嵌着一颗黯淡的星核。她站在祭坛中央,低声吟诵,周身缠绕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息。
“梦魇蛊的气息。”我冷声道,“她接触过谢无尘的遗骸。”
“不止。”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他来了。他披着素白衣袍,眉目温润,手中捧着一本泛黄古卷。“我在《九阳实录》残篇中找到一段记载:当年母妃入宫前,曾有一位孪生妹妹,天生盲眼,却通晓梦谶之术。先帝惧其预言祸乱朝纲,命人将其活埋于皇陵偏穴。但她并未死去,而是被影鸦营前身‘夜冢’救走,送往极北苦寒之地封印。”
我猛然抬头:“你是说,那人是……我们的姨母?”
他点头,目光复杂:“她若尚存于世,应当已近百岁。可那铃铛上的幻象,分明是个年轻女子。”
“时间对她失去了意义。”我缓缓道,“梦魇蛊能扭曲感知,让人在百年梦境中只觉一日。她在梦里等了太久,终于等到裂缝重现。”
当夜,我独自登临观星台,仰望第九星。它依旧明亮,却隐隐泛出一丝赤红,如同被血浸染。青鸾玉佩贴在胸口,微微发烫,似有预警之意。我闭目凝神,试图唤出青鸾真灵,却发现它的回应比以往迟缓了许多。
“它在疲惫。”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每一次现身,都是对远古魂魄的消耗。若再强行召唤,恐怕……”
“恐怕它会真正消散。”我接下他的话,睁开眼,“可若放任那女人重启血池,后果更不堪设想。”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还记得母妃最后留给我们的那句话吗?”
我当然记得。
那是在我十岁生辰之夜,她把我抱在怀中,轻抚我的发,说:“孩子,真正的力量不在斩杀多少敌人,而在能否放过一个本可杀死的人。”
当时我不懂。
直到后来经历生死、背叛、复仇,才明白她指的是宽恕。
“你是想让我……放过她?”我转身看他。
“不是放过。”他摇头,“是救她。她也是受害者,被剥夺了一生,困于黑暗与仇恨之中。如果我们只知镇压异己,与当年的先帝又有何区别?”
我久久不语。
三日后,我率青鸾军精锐北上,但他执意随行。我劝他留下理政,他却笑道:“你说过,剑与鞘不可分离。这次,我也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一路风雪,跋涉二十七日,终至极北冰原。那座祭坛果然再现,通体由黑曜石砌成,周围插着十二根断裂的幡杆,与当年葬月谷如出一辙。空中阴云翻滚,雷光隐现,仿佛天地都在抗拒某种即将降临的存在。
我们尚未靠近,地面突然裂开,数十具冰尸破土而出,身穿古老战甲,手持锈刃,眼中燃着幽蓝火焰。它们曾是千年前追随九阳君战死的将士,却被邪术拘魂,沦为傀儡。
“退后。”我对他说。
他却站到我身侧:“这一次,我不想只做旁观者。”
话音未落,他抬手结印,口中念动《九阳心经》中最古老的安魂篇。柔和金光自他掌心扩散,如晨曦照雪,所及之处,冰尸动作迟缓,眼中的蓝焰渐渐熄灭,最终跪地化为冰雕,碎裂成粉。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何时学会了这一式?”
“这些年,我一直在读慈恩寺藏经阁里的残卷。”他微笑,“有些力量,不必用于战斗,也能改变战局。”
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随即拔剑出袖。
巨剑嗡鸣,九道光柱自识海冲天而起,与第九星遥相呼应。我踏步向前,剑锋划破长空,每一击皆带着雷霆之势,将剩余冰尸尽数斩灭。最后一具倒下时,祭坛中央的地面轰然塌陷,露出一条通往地底的阶梯。
我们并肩而下。
阶梯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地下洞窟,四壁镶嵌着发光晶石,中央矗立着一座完整的血池,池水漆黑如墨,表面漂浮着无数人脸幻影,哀嚎不绝。而在池畔,那个蒙面女子静静伫立,手中青铜杖插入地面,正低声吟唱。
“你们来了。”她不用回头便知是我们,“比我想象中快了些。”
“姑母。”他上前一步,声音温和,“我们来接你回家。”
她冷笑:“家?我哪还有家?你们享尽荣华时,我在冰窟中听着亡魂哭诉千年!你们继承命格时,我连名字都被抹去!现在告诉我??回家?”
“我们知道你的痛苦。”我说,“但我们并未选择出生,正如你无法选择命运。错的是这个时代,是那些用阴谋与暴力遮蔽真相的人。而不是你我。”
她猛然转身,掀开黑纱。
那一瞬,我几乎呼吸停滞。
她的脸与母妃一模一样,只是双眼空洞无神,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可就在她注视我们的刹那,那黑洞中竟浮现出点点星光,像是记忆正在复苏。
“你们……真的回来了?”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是我们。”他轻声道,“姐姐的孩子们,都活着。”
她踉跄后退,靠在石壁上,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以为……我已经恨够了。可为什么看到你们,我的心却疼得像要裂开?”
我没有急于进攻,也没有趁机摧毁祭坛。我知道,此刻若以武力压制,只会让她彻底堕入魔道。真正的胜利,不是消灭敌人,而是让仇恨停止传递。
“你可以恨。”我走上前,解下青鸾玉佩,递向她,“但请看看它。这里面,有母妃最后的祝福。她从未忘记你,临终前仍在呼唤你的名字。”
她浑身剧震,伸出枯瘦的手,轻轻触碰玉佩。
刹那间,玉佩光芒大作,一道温柔的虚影浮现空中??是母妃的模样。她含笑望着妹妹,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只有他读懂了唇语。
“对不起。”他低声替她说出来,“姐姐说,对不起,没能早一点找到你。”
女子终于崩溃,跪倒在地,放声痛哭。那不是怨毒的嘶吼,而是积压百年的委屈与思念倾泻而出。她手中的青铜杖寸寸断裂,梦魇蛊的气息随之消散。
我立刻召来沈砚,命人封闭祭坛,引寒泉灌入血池,再以九阳符文封印地脉。此地从此列为禁地,由青鸾军世代镇守。
七日后,我们带她返回帝都。
她不愿住进皇宫,也不接受任何尊号。最终在万象书院旁的一处小院定居下来,每日听学子朗朗诵读《九阳实录》,偶尔提笔写下一些古老的歌谣。人们称她为“盲婆婆”,不知其来历,只觉她身上有种令人安宁的气息。
某夜,我与他再次登上观星台。
第九星已恢复澄澈,青鸾玉佩也重新温润如初。
“你觉得,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吗?”我问。
他望着星空,轻轻摇头:“只要世间还有不公,就总会有人想要颠覆秩序。但我们能做的,不是永远挥剑,而是让更多人学会自己站起来。”
我笑了:“所以你才坚持开设贤才阁,让平民也能参政?”
“因为权力不该是少数人的游戏。”他说,“就像阳光,应该照进每一个角落。”
风起,远处传来青鸾的啼鸣。它掠过城墙,盘旋一圈后向北方飞去,仿佛在巡视它守护的疆土。
我忽然想起一事:“你说母妃临终前还留了别的东西?”
他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铃,样式与我在祭坛所得那只一模一样,唯独色泽温润,毫无邪气。
“这是她当年亲手所铸,用来对抗梦魇蛊的净化之器。”他将铃铛挂在我腰间,“她说,若有一天你面对至亲之敌,别忘了??最锋利的剑,往往是慈悲。”
我抚摸着铃铛,感受其中流淌的微光。
那一刻,我明白了母妃的智慧,也明白了自己为何能走到今天。
因为我从未真正孤独。
有他在身侧,有青鸾在天际,有千万双眼睛在背后注视着我是否仍配得上“九公子”这个名字。
剑仍在袖中,未曾出鞘。
但它早已不是杀戮的象征,而是承诺的重量。
而这世间,仍在等待下一个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