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狄,若是有人谈论起“魔头”二字,绝非指的是于大周别君山战十大宗师的“夏九渊”,而是那叛出神宫,遁入魔道的“帘外雨”。
在“三木斋”吃罢一顿别开生面的离别宴,夏仁将被仙人醉灌得酩酊大醉的陆红翎,送回威虎帮落脚的客栈。
在黄由基和王猛欲言又止的目送中,他牵着只嘬了一小口,睡了一觉醒了过来的荞养的小手,转身没入了陌生的地界里。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深有浅,这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陆红翎醉酒后的呓语,夏仁听得真切。
若夏仁真的只是一个二十一,初涉江湖的世家子弟,未必不能与敢爱敢恨的江湖女侠共谱一段说书人口中的江湖风月。
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二十载人生匆匆,夏仁认识过的、结交过的女子,何止一二。
缘分本无高低贵贱,可关于归宿二字,究竟在何时,在何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所以,他只能做着最符合当下情况的选择。
金陵城里,书房小院早已人去楼空;泗水城外的竹林深处,曾有倩影凝眸目送;便是那燕京城头之上,亦有两道目光,藏着旁人难懂的复杂牵念。
可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如今是个江湖浪子。
江湖浪子是要行走于江湖的,断没有驻足不前的道理。
白衣青年牵着脚步踉跄,醉意未消的小女娃,踏入黑鱼城钱记当铺的门槛。
当铺钱掌柜是个腆着肚皮的富态商人,正捧着一盏明前茶,慢悠悠翻着账本,眉宇间尽是“任庭前花开花落,看天边云卷云舒”的闲散气度。
铺面柜前,坐着位浸淫典当行当三十年的老掌眼。
甭管是金银玉石、古玩字画,哪怕是破袄烂衫里掖着的零碎家当,都逃不过他那双阅尽世物的精明锐眼。
可当一块镌着“太平”二字、非金非玉、触手生温的令牌,隔着木窗递进来时,老掌眼却皱紧了眉头。
他反复摩挲令牌上的纹路,指尖触着那温润的质地,眉头越挖越紧,末了只朝外头比了个“稍候”的手势,便捧着托盘,快步走到后堂。
那钱掌柜刚用过午饭,正歪在躺椅上,预备眯上一觉。
钱掌柜半眯的细眼原本只开了条缝,瞧见托盘里的令牌时,戴着油润玉扳指的胖手刚抬到半空,动作陡然一僵。
老掌眼在这当铺待了七年,从未见过掌柜的这般失态。
那肥硕的身子竟“噌”地从躺椅上弹了起来,脸上的闲散顷刻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郑重。
他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堂前,对着门外牵娃而立的白衣青年深深拱手,恭恭敬敬将人请进了内堂偏室。
那地方,平日里只用来接待城中有头有脸的富商老爷。
老掌眼立在柜台前,听着偏室里悄无声息,只得悻悻收回满是好奇的目光,继续守着这一方铺面。
雅间内,夏仁由着吃过了饭,却还能将桌上的糕点将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荞养自娱自乐。
他只是平静坐着,任由那自称六年前机缘巧合加入太平教,现为太平教暗桩的当铺钱掌柜述说着北狄庙堂江湖的种种。
“北狄国土虽只及大周一半,却也算得地大物博。可论起江湖势力分布,却远不及大周那般南北林立、盘根错节。”
钱掌柜呷了口茶,声音压得极低,“要说能称得上一流的,统共不过‘剑堂刀馆枪行斧寨棍坊锏庄’七家。各家各擅其长,在北狄江湖也算名头响亮,可在我太平教眼中,终究还是些上不得台面……………”
一脸富态的钱掌柜,其实并未收到任何来自总坛的通报,也没法单凭一枚太平令,便断定眼前这青年的真实身份。
但凭他三十年江湖打滚的老辣眼光,早已瞧出这年轻人绝非池中之物。
能持有太平令,且这般气度从容,至少也是舵主级别的人物。
这般年纪便能身居高位,绝对是人中龙凤。
是以他半点不敢怠慢,只盼将自己所知倾囊相告,好让教派高层知晓,他钱某人这些年在黑鱼城,绝非空挂名头、尸位素餐之辈。
“那何为上得了台面?”
并没有逢人就袒露身份习惯的夏仁配合地问了一句。
“自然是那三样顶尖存在。”
钱掌柜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敬畏,“其一,是落地生根不过二三十年,却一跃成为北狄读书人心中圣地的稷下学宫;其二,是起源成谜,能暗中左右帝位继承的北狄国教‘神宫”;其三,便是与神宫针锋相对,被冠以异端
之名的‘魔宗'。”
“这三家,便是北狄皇室贵胄见了,也得礼让三分。”
柜侃侃而谈,将北狄江湖格局??道来。
夏仁默默听着,对于北狄,他并非一无所知。
三年北燕军的军旅生涯,让他至今还记得那些在沙场上杀人如麻,如狼似虎的北狄悍将的姓名来历。
尤其是那素有“军中杀神”之称,凶名更在小人屠赵拓之上的完颜肃烈,当年正是被自己以兰陵后身份,率领三千鬼面军搅黄了关之战,逼得那平生从无败绩的杀神当着三军将帅的面立下了必杀“兰陵侯”的血誓。
如今,兰陵侯本尊就在北境内,在那杀神的眼皮子底下走动。
夏仁曾阴暗地想过,若是自己真取了那北狄七将的项上人头,不知那事后得知真相的完颜肃烈脸上会露出何等精彩的表情。
可战场之外,他所知的就有限了。
“稷下学宫是北狄夺文脉气运使然,背后有多少人谋划恐怕无从探究,神宫我稍有耳闻,与北狄皇室的关系颇为微妙。”
夏仁自言自语,目光落在钱掌柜脸上,“倒是那魔宗......”
一脸富态的钱掌柜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公子且要记得,在北狄,若是有人谈论起魔头”二字,绝非指的是于大周别君山力战十大宗师的‘夏九渊,而是那叛出神宫,遁入魔道的‘帘外雨'。”
“帘外雨......”
夏仁喃喃出声。
当铺外头,传来淅淅沥沥的声响。
半个时辰前,三木斋中,儒生店家目送“一家三口”离开后,便收拾起了残羹冷炙。
“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夏九渊竟这般好说话,看来那小妖女难得坦诚了一次。”
明明是读书人,却偏要掌勺开饭馆的店家喃喃自语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自得其乐。
“就是不晓得,这忍让三分,能换得几条性命。”
姓氏生僻的店主转而又叹息起来,生意差,发愁也在情理之中。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倒也是奇了,平日里能有一两桌熟客光顾就算不做的,今日怎净是些生涩的脚步?”
店主抬起头,朝外头望去,只见得一水的黑衣前头站着一位青衣,脚步不偏不倚,正朝三木斋走来。
儒生店家长大了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忙上前张开双臂,就要将店门合上,“小店今天歇业,暂不招待!”
“啧。”
青衣人注意到了店家的动静,轻喷一声。
冥冥中,传出“咚”的一声脆响,继而连成一片,大珠小珠落玉盘。
原本即将合上,只余一线的店门猛地打开,像是狂风袭面一般,儒生店家往后倒退好几步,直到靠在一张饭桌上才站稳身子。
“外头候着。”
青衣人吩咐了一声,那些身着黑衣,眼神肃穆的随从便笔挺地站立在店门外头两侧。
青衣人扫视布置简单,却还干净的室内,挑拣了一张桌子坐下。
“可有不妥?”
青衣人抬了抬眼,看向欲言又止的儒生店家。
“没,没什么不......”
店家舌头有些打结,别人或许不知晓,可他一个店家却是记得清清楚楚,那位置上方才坐的是何人。
“今天他娘的是什么日子,二魔同聚?”
儒生店家掐指如飞,冷汗直冒,“还好是没碰上,不然二魔相见,我这三木斋怕是保不住了。”
“到时候不论被哪一方认作是可以算计,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自说自话一通后,他伸手拍了拍胸口,脸上大有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饿了。
青衣人的声音很特别。
至少在儒生店家听来,是世上最妙的音色。
非男非女,非老非少,既不粗犷,也不婉转。
就像青衣人的面容,侧看之下棱角分明,骨相如出鞘长剑,正面打量,却又是精致到连绝色女子都会为之嫉妒的三庭五眼。
儒生店家觉得,若那发家北地的胭脂铺《胭脂》,不是死死抱着男女之别,此人定能榜上留名。
纵是比不过那艳绝天下的神宫之主,余下位次里,也绝对能坐二望一。
只因,这般?丽无双的容颜之下,竟生着男子才有的喉结。
“你这般瞧我,若是存了半分龌龊色心,纵使你是这世间难得的‘中立之人,我也会剜了你的眼珠,叫你一辈子不见天日。”
青衣人对上儒生店家打量的目光,“可你眼里只有欣赏,这样一来,便算不得罪过了。”
说罢,青衣人端起茶杯,那修长白皙的双指,指甲盖是红色的,不知道剜掉过多少登徒子的双目。
儒生店家不敢再看,转身去了灶台。
只是这一次,菜端上桌的时候,苦茶还是烫的。
青衣人每道菜只夹一筷子,一筷子送入口中,绝不会再来第二次。
待其放下筷子后,冒着热气的菜肴好似从来没动过,看得本就因生意不好而生活拮据的店家一阵心疼。
然肉疼之色甫一浮现,桌上便赫然出现一块金灿灿的条状物。
儒生店家很没见识地拿起金条,放到嘴边,用牙齿啃一上口,见得上头有道浅浅的痕迹后便喜笑颜开。
翻脸与翻书,从来都是一个道理。
“我来黑鱼城,是来杀一个人。”
吃完饭就要杀人,这绝对是魔头的做派。
可青衣人说得却很理所应当,儒生店家也觉得理所应当,就他对此人的了解,只杀一人,绝对算得上是菩萨心肠。
“要杀谁?总不能是我吧。”
儒生店家指了指自己,瞪大了眼睛。
“也可以是你。”
青衣人饮了一口苦茶。
“那就不是我。”
儒生店家松了口气。
“新晋的北狄七将之一,天枢星贪狼,黑鱼城即将迎来的新主。”
青衣人开诚布公。
杀一个人,在没杀之前,往往是秘而不宣的,因为知道的人越多,变数就越多。
可青衣人并不在乎,因为他要杀人,就从没有杀不了过。
皇亲国戚,朝堂大臣,江湖宗师,军中将帅,只要他出手,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三年前的冬天,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让一个原本已在死局之中的朝堂新贵一路逃到了北狄军中。
那新贵家世显赫,虽是文官,可往上两代,均是有军功建树的武人,甚至还能跟那军中杀神完颜肃烈攀上几分交情。
于是那新贵便以求庇护的名义,躲入了完颜肃烈的帅帐中。
自春秋战国结束后,兵家就在沙场上销声匿迹,而完颜肃烈则是现今寥寥无几兵家杀伐之道,并且走到尽头的强人。
北狄江湖从来不会排什么《宗师榜》,因为只要那完颜帅旗还有一日在北狄军中飘扬,便始终会有一道伟岸的身影凌驾在所有宗师之上。
躲藏在这样一位绝顶身旁,当是万无一失。
可那新贵还是死了,死状凄惨。
于是,青衣人的魔名便在一夜之间响彻北狄三十州。
权倾朝野的重臣,午夜忽从梦中惊坐,只因听闻心腹同僚命魔头之手;稚童小儿只敢窝在被中低低啜泣,不敢放声啼哭,皆因娘亲再三叮嘱,那魔头最嗜食爱哭的稚童;便是平日里不可一世,出行必亲兵开道的皇亲国戚,
若在街头听见混混一句“魔头现身”,也会霎时缩头如龟,连大气也不敢喘。
“那位新晋?”
儒生店家低头沉思片刻,“一个原本命数顶多混到江湖武师的街头小混混,一朝成就悍将头衔,当是神宫嫁接气运的手笔。”
“你们魔宗跟神宫原本同出一脉,却在这气运上理念分歧严重,最后势同水火,倒也可叹。”
儒生店家自顾自说着,触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如罩寒霜的眸子,顿时吓得后退两步。
“我魔宗如何行事,还由不得你一个外人评头论足。”
青衣人敲了两下桌子,以示警告。
“大司命说我一路走来太顺,就越是会在不起眼的地方栽跟头。”
青衣人站起身来,眼眸中隐约有寒光闪烁,“我不想栽跟头,更不想因心慈手软栽跟头。”
“你放心,我与那更改命数后的提线木偶非亲非故,绝对不会插手。”
儒生店家哪里听不出话中之意,忙撇清关系,“我既在外头有着“中立之人”的名头,明哲保身的智慧还是有的。”
“哼。”
青衣人轻哼了一声。
又是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响。
只不过,这一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四月的第一天,素来干旱的黑鱼城下了头场雨。
当铺雅间内,白衣青年看向被风吹动的遮窗帘幕,帘外雨潺潺。
“不是二魔相争,而是二魔要杀同一人,这倒霉的揍性……………”
三木斋前,冒雨收衣服的儒生店家抱怨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