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弯腰抄起地上一根散落的干柴,攥紧末梢,急得额角冒出汗珠,拿着柴枝在火焰中翻来覆去地扒找“不是飞刀,我……我刚才说谎了。”她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模样狼狈不堪,心脏砰砰直跳。干柴不够长,她又心机翻找,指尖几次探进篝火,被灼人的热浪烫得猛地缩回,却又咬着牙立刻伸回去,不敢有半分停歇。因为她身侧正站着一个不知来路,不知目的的白衣青年,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立在一旁,让她心头发紧。“是飞刀。”白衣青年轻轻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听到小丫头的辩解,“是能百步之外取人性命的飞刀。”小丫头急得跺脚,柴枝“啪”地戳在火堆里,溅起一片火星,“我说不是就不是!就是一把随手捡到的破短刀,没什么好稀罕的!”“既然不稀罕,你为何这般急着把它找回来?”白衣青年目光沉静,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没有!我撒谎的!”小丫头猛地扔下柴枝,眼睛瞪得滚圆,梗着脖子与白衣青年对视,下巴扬起,腮帮鼓着,像是在极力证明自己的话不假。“你从头到尾都在说谎?”白衣青年追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是!我就是谎话连篇!”小丫头梗着脖子,态度强硬。“你爹不是北狄八将之一?”白衣青年又问,显然把小丫头方才面对众人时说的话都听了进去。“什么北狄八将!我胡诌的,就是想吓吓你们这些大周人!”小丫头双手叉腰,露出两颗小虎牙,似乎想以凶相逼退来人的质问。“那你是个没爹的野孩子?”白衣青年自然不会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娃娃给唬住,继而咄咄逼人。“野种就野种!怎么着,碍着你眼了?”小丫头撅起嘴,眼睑也跟着弯弯,只是鼻子翕动间,鼻音跟着重了一些。“那好吧。”白衣青年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就欲离去,“本来我还觉得你提出的条件挺有意思,想助你一臂之力的。”“诶,你……”小丫头顿时慌了神,手脚并用地扑上前,一把攥住白衣青年的衣袖。白衣青年回头,撞见到了一张脏兮兮却倔强的脸,“你不是在骗我?”“你经常被骗吗?”白衣青年低头看向小丫头,目光温和了些许。“才没有!从来都只有我荞荞骗别人的份!”小丫头挺胸抬头,一本正经地反驳,见白衣青年神色若有所思,她又连忙补充道,“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护送我回北狄找到我爹,我就不会骗你!”“镖队本就要去北狄,你娘如今加入了威虎帮,你跟着他们走便是,何需我多此一举?”白衣青年的眼眸黑亮如宝石,深邃得让人看不透心思。“先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小丫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着白衣青年,攥住衣摆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说起来,我此番前往北狄,也是为了寻找北狄八将。”白衣青年低头瞥了眼纯白的面料上几道黑乎乎的爪印,只淡淡笑了笑,并未在意,“这么算来,你我也算是志同道合“那可太好了!”小丫头转忧为喜,脸上洋溢着兴奋,拍着自己的胸脯,“我叫荞荞,是娘给我取的名儿,就这一个!”“鄙人姓夏名仁,怎么称呼,随你喜欢。”白衣青年伸出手。小丫头眨了眨眼,带着探询与审视,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脏兮兮的小手递了过去,大手小手握在了一起。“荞荞,你是不是忘了件事?”白衣青年忽然开口。“姓夏的,你不会刚答应就想诈我吧?”小丫头立刻警惕起来。“你的飞刀呢?”“啊!我的飞刀!”小丫头猛地一拍脑门,怪叫一声,顾不上别的,又蹲下身,双手直接伸进火堆里急急忙忙地扒拉起来。白衣青年注视着小丫头瘦弱的背影,还有那在火堆中仍然闪烁着寒光的飞刀,若有所思。……夜色深沉,驻地中唯一有守卫轮班警戒的帐篷内,正传出阵阵缠缠绵绵的旖旎之声。“你这女人,真是个勾人的妖精。”徐耀祖大汗淋漓地四仰八叉躺在榻上,手臂一伸,便精准揽住身旁温软的躯体,掌心贴着大片细腻白腻的肌肤肆意摩挲。“恩公,这般说人家,可不就坐实了外头的风言风语?”自称月娘的寡妇柔若无骨地依偎在他身侧,眼帘半垂,任由这位威虎帮少帮主不老实的手在自己胸前游走,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风言风语?”徐耀祖低笑一声,指尖微微用力,在月娘娇滴滴的嗔怪声中,动作越发肆无忌惮,“他们那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哪懂你这般妙处。”“恩公,你晓得人家说的不是这个。”月娘垂下眉眼,语气低柔了几分,继而肩膀微微耸动,竟是无声抽泣起来,“他们都说我是马匪派来的探子,专来迷惑恩公,说我以色示人,不安好心。”“可我月娘早早没了丈夫,孤苦伶仃一个人,见恩公生得英雄气概,一时情难自禁,才心甘情愿服侍恩公的啊。”她顿了顿,拭去泪水,声音带着几分怅然,“再过三日就该到北狄的黑水城了,城下村子里还有一间奴家的茅舍,到了那儿,也算是到了家。”“届时恩公就去干你的大事,奴家便不再跟着拖累恩公了。”月娘自怨自艾,“我一个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长久跟着,传出去对恩公的名声不好。”徐耀祖并非初经人事。十三岁那年,他就跟着帮里一位老嫖客偷偷进过风月场所,后来东窗事发,被父亲徐彪逮着一顿好打,连带着那位老嫖客也被赶出了威虎帮。可食髓知味,尝过男女之事的滋味后,徐耀祖哪里还肯浅尝辄止?往后依旧频频出入风月场所,只是行事越发隐秘,刻意避开父亲的耳目。风尘女子服侍人自然周到妥帖,可那些翻来覆去的吹捧逢迎,听得多了,徐耀祖也渐渐觉得腻歪。于是他便将目光投向了帮派里的同龄女子,但凡有些姿色的小姑娘,没少被他撩拨糟蹋。这是威虎帮上上下下心照不宣的事,只是没人敢轻易声张妙龄少女带着含苞待放的羞涩与纯粹,徐耀祖也曾甘之如饴。可他天性放荡不羁,欲望的沟壑一旦打开,便越发难以填满。那些少女起初对他满心憧憬,最终却都因迟迟得不到名分而心灰意冷,纷纷离他而去。对此,徐耀祖心中半点负担也无。风尘女子他付了银两,两不相欠;帮派里的窝边草,也是你情我愿,他从未主动许诺过什么,自然谈不上亏欠。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因情欲而心神动摇,直到父亲徐彪见他长大成人,动了传位的心思,将帮派里的两大供奉引荐给了他。一日练功,他不慎走神,被那位红衣美妇供奉以长辈的口吻严厉训斥了一番。寻常人被这般教训,多半会心生不满,可徐耀祖望着红衣美妇那成熟又带着威严的模样,心头竟是莫名一跳。幼年丧母的徐耀祖,心底深处一直对年长于自己、成熟稳重的女性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依恋。自那以后,他便频频在红衣美妇面前表现,想要博得她的另眼相看。可那红衣美妇却始终将他视作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事事管束,处处说教,让徐耀祖既觉得依恋,又有些浑身不自在。经龙门关一事,徐耀祖其实有过与红衣美妇缓和关系的想法。毕竟他最大的竞争对象徐光义已经叛逃帮派,生死未卜,只要这位红衣美妇一日不脱离威虎帮,他就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先机,总有一日能打动她。可让徐耀祖怒火中烧的是,那位向来不与男子亲近的女子宗师,近来竟与一个来路不明的白衣青年走得极近,言谈间颇为熟络。若不是碍于那白衣青年隐隐透出的世家子弟身份,他早就连同着一并打压了。可身旁这位月娘却是不同,不但模样身段不输陆红翎,更是添几分魅态,最重要的,还是对他徐耀祖俯首帖耳。眼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月娘,就算遭受了风言风语,也还在为自己的名声着想,徐耀祖便越发离开不开这位半路出现的妇人。“谁说要将你撇下了,我徐耀祖敢作敢当。你如今既是我的女人,往后便跟着我回大周,一同入威虎帮。到时候,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保管让你享之不尽,再无人敢说半句闲话!”徐耀祖看着下意识朝自己依偎而来的娇躯,心头更添几分豪情。……三更半夜,万籁俱静。戈壁的风卷着细沙掠过驻地,连换班的守卫都抵不住困意,不住打着哈欠,眼皮重得像挂了铅。月娘素手轻轻撩开帐篷帘,动作轻得几乎没发出声响。帐内徐耀祖的鼾声已然此起彼伏,她提了只木桶,脚步如猫般俏无声息,孤身一人朝驻地外走去。此次威虎帮押镖北狄,动了帮派全部家底,由不得半分差错。为此他们花了大价钱搭上北燕军的关系,购得一张详尽地图。黄由基带队,路线计算得精确无比,每隔三两天,总能在茫茫戈壁中寻到一处紧俏水源。无论水色浑浊与否,总好过牲畜因缺水折损在半路。月娘将木桶搁在小水洼边,警惕地四下打量了一圈,见周遭无人,这才俯下身,飞快地在桶底摸索着什么。“哼,果然憋不住了?”一声轻蔑的冷笑骤然划破寂静。月娘浑身一僵,仓皇回头,只见一道红衣身影从阴影处走来,气势逼人。她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指尖紧紧攥着什么,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陆,陆供奉……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歇息?”“若是歇息了,怎能逮到你这只想借机通风报信的狡猾狐狸?”陆红翎抱臂胸前,冷笑一声,步步紧逼,“你倒也沉得住气,蛰伏了整整三天,为了做足戏码,更是侍奉上了男人。”“陆供奉,您一直不信我这个外人,可马匪害我娘俩颠沛流离,月娘一个弱女子,为何要替仇人效命?”月娘脚步不停后退,裙摆已然沾湿了水洼边缘的泥泞,脸上满是委屈,却仍不忘为徐耀祖辩解,“而且侍奉少帮主,是月娘心甘情愿,只为报答恩情。”“您就算不信我,也该信少帮主的眼光啊!”说着,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呵,你这套卖弄可怜的伎俩,在我面前行不通。”陆红翎手腕一翻,腰间九节鞭赫然抽出,“交出你藏在背后的通敌信件,束手就擒,我还能饶你一命。”“陆供奉,您在说什么?月……月娘听不懂……”月娘后退的脚步猛地一滑,整个人跌进浅水区,水花溅起,她踉跄着勉强站稳,脸色越发苍白。“既如此,那便跟我的九节鞭解释吧!”话音未落,九节鞭如一道流光,合着一声惊呼,直朝月娘面门打去。“叮——”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九节鞭并未落在月娘身上,而是被一张牛角硬弓稳稳挡住。“黄由基,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被这狐媚子迷了心智?”陆红翎皱眉,看着突然出现、拦在月娘身前的细眼汉子,语气不善。黄由基没有言语,只是朝陆红翎身后指了指。她会意回头,只见徐耀祖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脚步飞快地冲过来,一把将脸色煞白的月娘紧紧揽入怀中。“陆红翎!你也要跟徐光义一样,叛出帮派不成?”徐耀祖雷霆大怒,指着陆红翎的鼻子厉声喝问。话音刚落,被惊动的帮众已纷纷赶至,将小水洼围了个水泄不通。无需过多解释,众人看这对峙架势,也大抵猜得到事情原委。其实多数帮众并非不怀疑月娘。这个凭空出现的娇俏娘子太过可疑,只是大多如王猛一般粗枝大叶,觉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带着个稚童,翻不起什么风浪,再加上徐耀祖宠爱,便也懒得深究。面对徐耀祖的咄咄逼问,以及帮众们疑惑的目光,陆红翎终究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九节鞭,但眼神依旧犀利如刃,死死盯着在徐耀祖怀中低声抽泣的月娘。“既然你们这般信任她,那她三更半夜不睡,独自一人鬼鬼祟祟跑出来,倒也合情合理?”陆红翎冷冷开口,一语既出,便让围观的帮众齐齐变换了神色。是啊,一个寡妇,不好好在帐中侍奉少帮主,深更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地来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月娘缩在徐耀祖怀里,柔弱地出声:“我……我只是想为少帮主浣洗衣物罢了……”“哦?”陆红翎挑眉,目光锁定她始终背在身后的手,“那木桶里的东西,可否翻出来给大家看看?还有从方才到现在,你的手一直攥着,究竟在藏什么?”她一路尾随,早已看清月娘在桶底摸索的动作,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月娘,真有此事?”徐耀祖松开揽着她的手臂,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比起女色,帮派家底与自身性命终究更重要。若怀中女人真是马匪细作,即便再秀色可餐,他也绝不会手软。“恩,恩公……”月娘望着徐耀祖骤然变冷的脸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迟疑片刻,她终是缓缓伸出藏在身后的手,将一团皱巴巴的纸团递了过去。徐耀祖一把夺过,展开细看。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谨慎警惕,渐渐转为惊异,到最后竟是喜上眉梢,嘴巴都快咧到了耳后根。“陆供奉,你不是怀疑月娘是马匪细作吗?这般想看,那就给你看个清楚!”徐耀祖将纸团狠狠扔了过去。陆红翎虽不满他的态度,却还是伸手接住,展开细看。陆红翎的脸色几度变换,从最初的质疑,到中途的错愕,最后只剩下沉沉的阴郁。徐耀祖环顾周遭好奇打探的目光,再次将委屈巴巴的月娘揽入怀中,朗声道:“月娘心系于我,特意写了这封家书,打算托付给途经的商队转交婆家,日后便安心跟我回大周!”误会解除,帮众们纷纷附和,交口称赞少帮主英武不凡,短短几日便让女子死心塌地,甘愿远走异国他乡追随于他。徐耀祖听着这些奉承话,脸上的表情越发受用,搂着月娘的手臂也收紧了几分。陆红翎将那封倾诉衷肠的纸团紧紧攥在掌心,眉眼低垂,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任由帮众们说说笑笑地从她身边走过。“被摆了一道。”黄由基经过时,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人去楼空的营地内,蓬头垢面的小丫头将食指与大拇指结扣探入嘴中,狠狠一吹。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暮色,在空旷的戈壁上荡开。不过片刻,一道黑影从夜幕中俯冲而下。荞荞动作麻利地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得只有纽扣大小的纸团,指尖一捻便塞进有夜枭之称的猫头鹰腿上的铁环里,又抬手在其羽翼下轻轻一托。猫头鹰振翅腾空,转瞬便隐入沉沉夜色。做完这一切,小丫头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就往篝火处赶,远远对着白衣青年喊道:“姓夏的!你可是看出了什么门道?”白衣青年低头摩挲着那柄从火堆中拣出的,失而复得的飞刀,指尖在刀刃上轻轻一划。没有丝毫停顿,一滴殷红的血珠便从指尖渗出,缓缓飘落。血珠滴在飞刀暗沉的刀身之上,竟似被刀刃吸噬一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白衣青年做完这诡异的举动,抬手将飞刀递还给小丫头。“神神秘秘的。”小丫头接过飞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见刀身与先前并无二致,便自顾自嘟囔了一声,低头把玩着刀鞘上的纹路。她低着头,白衣青年却抬起头,望着一个方向。夜幕中,似乎有一道诡影正朝着远方的天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