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皮掌柜的本想只留阿依莎一人帮他打理汇栈,将其他胡姬送往城主府。
可阿依莎哪里肯依?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傻子都知道跟在城主身边,远比守着一间汇栈更有前途。
在这里,最好的结局...
夜雨如注,山村茅屋外雷声滚滚,檐下积水成洼,倒映着天穹撕裂的闪电。谷瑾影握着那半块玉佩,指尖颤抖,仿佛握住的不是信物,而是千钧重负。她望着眼前这个满身疮痍、形同乞丐的男人??张薪火,曾是代来城最年轻的幢主,如今却成了被通缉的马贼头目。可他的眼神没有癫狂,只有沉静如渊的悲悯。
“你说他早有预谋?”她声音沙哑,“那些温柔、那些誓言……全是假的?”
张薪火点头,肩头伤口渗出血丝,染红了粗布衣襟:“他从不在意输赢,只在意时机。你记得他在天水湖畔为你吹箫的那一夜吗?那曲《孤鸿吟》,本是我代来军中悼念亡魂的战歌。他竟能信手拈来,只为让你动心。这不是巧合,是算计。”
谷瑾影猛然捂住耳朵,泪水奔涌而出:“别说了!我不想听!”
“可你必须听!”张薪火低吼,随即压下声音,“因为你是唯一能阻止他的人。你不只是索缠枝的女儿,更是整个西北士族联姻网络的关键节点。杨灿欲借你巩固与索家联盟;赵腾云想用你牵制桓虎;而桓虎……他要的是让你成为‘殉道者’??一个为爱牺牲、被叛乱波及的无辜女子。届时天下人皆怜你,皆恨我等‘暴民’,而他,则以抚慰遗孤之姿,登上权力巅峰。”
茅屋内死寂一片,唯有雨打茅草的噼啪声。
良久,谷瑾影缓缓放下手,目光已不再涣散。
“所以,你要我做什么?”她问,声音冷得像冰。
张薪火凝视她:“说出真相。不是在凤凰山,不是在明德堂,而是在万人之前,在市井之中,在百姓口耳相传里,把桓虎的面具一层层剥开。你要让所有人知道,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是如何一步步将亲人、爱人、忠仆都踩进泥里,只为踏上王座。”
“然后呢?我揭穿他之后,又能如何?赵腾云会信我?索缠枝会帮我?还是说,我也要像你一样,躲在这荒村破庙,等着某一天被人发现,一箭射杀?”
“不会。”门外忽传一声低语。
门开一线,辛无咎拄杖而入,雨水顺着他枯槁的面容滑落。“因为你不再是孤身一人。我们已有三十七名代来旧部残存将士潜伏于各城,掌控驿道、盐井、粮仓;更有两名细作打入凤凰山庄内院,一名是厨娘,一名是你贴身丫鬟的亲兄。我们不求速胜,只求燎原。”
谷瑾影震惊地后退一步:“你连我的人都动了?”
“不是我们动了她。”辛无咎淡淡道,“是她主动投靠。她亲眼看见韩立下令处决两名被捕流民,只因他们提及‘张薪火尚在人间’。她说,她不愿再服侍一个谎言堆砌的世界。”
谷瑾影怔住。那是从小与她一同长大的杏儿啊……竟也……
“这世上,清醒的人比你以为的多。”张薪火轻声道,“只是他们不敢说,不愿信,怕痛。但只要你开口,就会有人回应;只要你举火,就会有人跟上。”
窗外一道惊雷劈下,照亮三人脸庞。那一刻,谷瑾影忽然明白??她早已无法回头。无论她是否愿意,她都已被卷入这场风暴的核心。与其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不如亲手执棋。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冽如泉,“我来布这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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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下?城集市。
春寒未尽,街巷却已热闹非凡。一名素衣女子立于茶棚高台,面覆轻纱,手持竹简,朗声诵读:
“**告诸父老:吾乃索氏女瑾影,今有一事泣血陈情??昨夜火烧凤凰山,非马贼所为,实系桓虎一手策划!其人表面仁厚,暗藏豺狼之心。纵容奸佞韩立设伏屠戮义士,更以断脉散毒害忠良,嫁祸于代来遗孤张薪火,图谋掌控兵权、篡夺阀主之位!**”
人群哗然。
“哪来的疯妇?敢污蔑桓公子?”
“嘘!你没听说吗?前日有商队自山上逃出,说桓府已戒严三日,抓了好几个‘泄密’的仆役!”
“还有人说,拓脱临死前大喊‘冤枉’,却被当场灭口!”
议论声四起,茶棚四周悄然围拢数十黑衣汉子,似是护卫,又似监视。然而无人敢上前制止??因那女子身后,站着三位蒙面老者,皆披麻戴孝,手中捧着一方灵牌,上书“代来八千忠烈之位”。
谷瑾影继续宣读,声音渐高:
“吾曾信他,敬他,甚至愿以身相许。可当我翻开书房暗格,见其亲笔所书‘计划已启,鱼将入网’八字时,方知自己不过是他权谋棋盘上的一枚诱饵!他让我看见破绽,让我怀疑,让我痛苦,只为在我揭露之时,显得更加悲情可信!此等心机,天地难容!”
说到此处,她猛地扯下面纱,露出真容。
“我便是谷瑾影!若有一字虚言,愿受天雷轰顶,万箭穿心!”
全场死寂。
下一瞬,人潮炸裂。
“真是索家小姐!她怎会在此?”
“她都说出来了……难道是真的?”
“难怪最近粮价飞涨,原来山上粮仓早被烧了!我们吃的都是陈年霉米!”
愤怒如野火蔓延。有人砸碎茶碗,有人撕毁印有桓虎画像的祈福符,更有老农跪地痛哭:“我儿子死在黄土沟,说是被马贼杀了,可现在想想……那晚来的根本不是马贼,是骑兵!穿着索家制式的铠甲!”
消息如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七城。
与此同时,三封密信分别送达赵腾云、杨灿、索缠枝案头。
一封附有“桓虎亲笔指令”残页,墨迹经名家鉴定,确为其手书;
一封录有韩立亲信与神秘人密谈的口供,提及“按公子吩咐,放走张薪火,留其性命以备后用”;
最后一封,则是一幅画??绘的是桓虎与谷瑾影在天水湖畔相会之景,题诗却是:“情之所钟,不妨利用;爱之所至,正可操控。”
赵腾云摔碎茶盏,怒极反笑:“好个桓虎!孤狼入室,竟不知何时咬断了绳索!”
杨灿面色铁青,当即下令封锁通往代来故地的所有道路,并派人暗查谷瑾影下落。
唯有索缠枝沉默良久,焚香祭祖,而后低声吩咐:“备马。我要亲自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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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山,桓府。
烛火摇曳,桓虎正在临摹一幅山水,笔锋从容,仿佛外界风云与他无关。
亢正阳冲进门,几乎跌倒:“公子!不好了!谷瑾影在下?城公开指证您!三封密信已送至各大要员手中!杨灿已调动兵马,声称要‘彻查逆党’!赵腾云召您即刻赴明德堂问话!”
桓虎搁笔,轻轻吹干墨迹,嘴角微扬:“让她说。”
“您……说什么?”
“我说,让她说。”桓虎转身,眸光如星,“她说得越多,就越显得情绪失控;她越悲愤,就越像被抛弃的情人报复。百姓或许一时动摇,但真正掌权之人,只会看到一个女人因爱生恨的闹剧。”
他踱步至窗前,望向远处山峦:“而且,她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在这个世界,真相从来不是力量的来源,**解释权**才是。谁能定义真相,谁就掌控人心。我会承认部分事实,比如‘确实知晓张薪火行踪’,但将其归结为‘为保山庄安危,故意放长线钓大鱼’;我会痛惜拓脱之死,称其为‘误中敌计,壮烈殉国’;至于谷瑾影……”他轻叹一声,“我会说,她曾遭马贼劫持,精神受创,记忆错乱,现已送往静养之所疗愈身心。”
亢正阳瞠目:“您要把她塑造成疯妇?”
“不是塑造,是拯救。”桓虎微笑,“世人最爱看英雄救美。当所有人都在嘲笑她时,唯有我站出来维护她,哪怕她诬陷我,我也愿宽恕她。你说,这样的我,是不是更值得信赖?”
亢正阳颤声道:“可万一……她拿出铁证呢?”
“铁证?”桓虎冷笑,“这世上哪有什么铁证?十年前我能把你父亲的忠诚扭曲成背叛,今日就能把她的真情涂抹成妄语。只要赵腾云还需要一个能制衡索、杨的力量,只要西北尚未统一,他就不会动我。”
他整了整衣袖,淡然道:“走吧。去明德堂。这一场戏,该由我来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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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堂内,杀气隐现。
赵腾云端坐高位,左右分列杨灿、索缠枝、韩立、袁成举,人人神色肃穆。堂下空位,唯待桓虎。
门开,桓虎缓步入内,白衣翩然,神情坦荡。
“桓虎!”赵腾云厉声喝道,“你可知罪?”
“晚辈不知何罪。”桓虎躬身,“若指谷瑾影所言种种,我愿一一作答。”
“好!”杨灿拍案而起,“你说,粮仓大火,可是你授意?”
“是。”桓虎直言不讳。
众人皆惊。
“你承认?!”
“我不仅承认,还要请功。”桓虎抬眼,“那夜我得知张薪火欲袭粮仓,若立即通报,恐打草惊蛇,反使其逃脱。于是我命韩幢主佯装不知,放其深入,再一举围歼。至于粮仓被焚……”他叹息,“实属意外,但我认为,损失部分粮食,换取全歼敌首的机会,值得。”
韩立立刻接话:“确有此事!末将奉命行事,只为引蛇出洞!”
袁成举亦道:“后勤账册可查,我早已上报粮损,未曾隐瞒。”
赵腾云眯眼:“那你为何不事先报备?”
“军事机密,知者越少越好。”桓虎拱手,“若提前泄露,张薪火必改计划,或伤及无辜百姓。我宁背骂名,不负苍生。”
“荒谬!”索缠枝怒道,“那你私通信件、操控舆论,又作何解释?”
桓虎苦笑:“信件?若有笔迹为证,我愿当场认罪。至于舆论……”他环视众人,“如今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正需一位敢于直面指责之人站出来澄清。我不站出来,谁站?”
他忽然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我桓虎,自幼孤贫,蒙阀主提携,才有今日。我对西北忠心耿耿,对诸公共事竭诚尽力。若有半点私心,天诛地灭!若有人不信,可取我首级以谢天下!但求诸公莫因流言动摇根本,让真正想毁我基业的敌人得逞!”
堂内寂静无声。
赵腾云久久未语,最终挥袖:“下去吧。此事暂且搁置。但你须交出近三个月往来文书,接受审查。”
“遵命。”桓虎叩首,起身退下,背影挺拔如松。
待他离去,杨灿冷哼:“他倒是会演。”
索缠枝却摇头:“可怕之处,正在于此。他不怕承认,因为他能把罪责转化为功劳。此人之心术,深不可测。”
赵腾云闭目,低声道:“让他演。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撑多久。传令下去,加派细作监视其府邸,一举一动,皆报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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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夜。
谷瑾影蜷缩在茅屋角落,听着外面风雨交加。她已三天未眠,耳边不断回响着桓虎在明德堂的辩词??那般坦荡,那般无私,仿佛他才是受害者。
“我真的错了吗?”她喃喃自语。
门忽开,张薪火踉跄走入,浑身湿透,左臂缠着渗血布条。
“你怎么了?”她惊起。
“我在路上遇到伏击。”他喘息道,“有人冒充辛无咎部下,说要护送我进城联络旧部。我差点信了……直到看见他们腰间的令牌??刻的是桓府暗记。”
谷瑾影浑身发冷:“他又在布局……他知道我们会反击,所以他提前设好了陷阱,等着我们一个个跳进去。”
“是。”张薪火坐下,苦笑,“但他漏算了一点??辛无咎早在三年前就在各地埋下了真正的联络网。我们不用他给的路,我们走自己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递给她:“这是代来城十年来的赋税记录副本,原本藏于城西古塔夹壁之中。上面清楚记载着赵腾云如何通过索家转移财富、操纵粮价、压榨边民。更有一页,写着‘戊辰年三月,拨款三千金予桓氏子,用于资助其游学四方’。”
谷瑾影翻开,手指停在那一行字上,呼吸骤停。
“他早就被收买了……”她喃喃,“不是后来投靠,是从一开始就是赵腾云的刀。”
“不错。”张薪火点头,“他假装独立,实则双面操控。他对你说的每一句‘反抗’,其实都在赵腾云默许之下进行。他烧粮仓,是为了逼赵腾云进一步集权;他挑动矛盾,是为了让地方势力互相消耗;他让你揭发他……”他冷笑,“也许正是他下一步计划的开端。”
谷瑾影猛地抬头:“你是说,他期待我揭发他?”
“不然为何留下那么多破绽?为何让你轻易发现密信?为何在你质问时不否认、不暴怒,反而深情款款地说‘情爱与权谋不能两全’?”张薪火盯着她,“因为他知道,你会痛,会恨,会想要真相。而当你开始追寻时,你就成了他剧本里的主角??一个被欺骗的纯真女子,勇敢站出来对抗强权。多么动人的故事?可结局呢?你会被宣布精神失常,会被软禁,会被‘意外身亡’。而他,则以悲情人物的姿态,赢得万民敬仰。”
茅屋内外,风雨如晦。
谷瑾影缓缓合上账册,眼中最后一丝柔弱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刀锋般的冷光。
“既然如此……”她站起身,披上斗篷,“这一次,我不再按他的剧本走了。”
“你想怎么做?”张薪火问。
“我要让他亲口承认。”她唇角微扬,笑得凄艳,“我要让他在万众面前,亲口说出那句话??‘是,我利用了谷瑾影,我利用了所有人’。”
“你打算逼他现身?”
“不。”她摇头,“我要让他自己走出来。我要让他以为,我还是那个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骗得肝肠寸断的傻姑娘。”
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因为我了解他。他贪恋掌控感,喜欢看着猎物在他编织的网中挣扎。所以……我就装作仍在网中。”
张薪火凝视她许久,终是点头:“好。这一次,我们换种方式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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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北境雪原。
一支商队缓缓行进于风雪之中,打着“索氏运药”的旗号。车内,谷瑾影裹着狐裘,面色苍白,眼神恍惚,口中喃喃:“……我没有疯……我没有……桓公子会来救我的……他会来的……”
赶车人低头传讯:“信号已发。她已在前往凤凰山的路上。”
百里之外,桓府。
亢正阳急报:“公子!谷瑾影被‘绑匪’劫持,正押往山下,声称要交给杨灿!但她一路呼喊您的名字,说只有您能救她!”
桓虎正在对镜束发,闻言微微一笑:“她终于学会演戏了。”
“您不去救她?”
“当然去。”他拿起披风,眸光幽深,“但我必须是‘被迫’去的。传令,半个时辰后再出发。我要让所有人看见,我是如何冒着风雪、孤身一人,只为救回那个曾深深伤害过我的女子。”
他出门登马,身影融入苍茫雪色。
而在远方山谷,一处废弃烽火台内,张薪火与辛无咎并肩而立,望着地图上标记的路线。
“她能撑住吗?”张薪火问。
“她比你想象的坚强。”辛无咎道,“因为她终于明白??复仇不是目的,**终结轮回**才是。”
风雪漫天,王座之路依旧漫长。
但这一次,猎物与猎手的身份,或将易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