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针,密密地织着夜的帷幕。
城隍庙后院,烛火未熄。情愿司的案几上堆满了新收的心愿笺,纸页泛黄、墨迹斑驳,有的被泪水浸透,有的沾着血痕,还有一张竟用孩童稚嫩笔画写着:“妈妈,我想你回来。”许忘坐在灯下,一盏冷茶搁在手边,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仿佛能触到那个躲在床底哭泣的小女孩。
他已不再需要睡眠,也不再饮人间烟火。作为“守忆真君”,他的存在早已脱离了生死的界限,成了记忆本身的一部分。每当月圆之夜,他便借众生梦境行走于世间;而在这寻常夜里,他也未曾真正离去??只是一缕风、一道影、一声低语,在最深的思念里悄然浮现。
忽然,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许忘抬眸,只见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站在檐下,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破旧布偶,眼神怯生生的,却又倔强得不肯低头。
“你……能帮我吗?”男孩声音很小,却清晰得如同敲在心上。
许忘起身,推门而出。雨水穿过他的身体,落在青石板上,溅不起半点水花。他蹲下身,与孩子平视:“你想说什么?”
男孩咬了咬唇,终于开口:“我娘走了三年了。他们说她是病死的,可我知道不是。她是为了护我,被债主推下桥的……那天晚上,她把我藏在芦苇丛里,自己站在岸边求他们放过我。”他顿了顿,眼泪终于滚落,“后来我去找她,可桥边没人记得她。连她的名字,都没人说得出来。”
许忘静静听着,没有打断。这样的故事,他听过太多。有人因贫贱而被遗忘,有人因卑微而无声消逝,更有人活着时无人问津,死后连一块墓碑都无权拥有。可正是这些被抹去的名字,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他轻声问。
男孩用力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用炭笔描出的一幅画:一个女子蹲在地上,正给一个小男孩系鞋带,笑容温柔,眼角有颗小痣。
许忘伸手接过,指尖微颤。他闭眼,神识缓缓渗入画中。刹那间,天地倒转,他看见了那个雨夜??女子披散着长发,跪在断桥边缘,嘶声哀求:“求你们别动他!他还小!我拿命换他活!”刀光一闪,她坠入江中,水面只留下一圈涟漪,随即被风雨吞没。
记忆如此清晰,痛楚如此真实。
许忘睁开眼,将画纸小心折好,放回男孩手中。“你母亲的名字,叫什么?”
“林秀娥。”男孩哽咽,“她生前在绣坊做工,最爱绣梅花。”
许忘点头,转身走入情愿司,取出《人间情录》第三卷,在空白页郑重写下:**林秀娥,年三十有二,永昌九年冬殁于杭州断桥外江畔,因护子而亡。善绣梅,性温良,邻里称其‘梅嫂’**。
笔落之时,窗外雷声轻响,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
次日清晨,西湖边多了一座小小的石碑,立于芦苇深处,上书“梅嫂之墓”,旁附一幅绣梅图样。晨练的老渔夫路过,停下脚步,喃喃道:“怪了,我怎么觉得这人我认得?好像小时候她还给我送过热糍粑……”
孩子们开始传唱一首新童谣:
> “断桥有位梅阿妈,
> 雨夜替儿挡刀叉。
> 名字不在户籍册,
> 却在人心开梅花。”
许忘站在远处看着,嘴角微扬。他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她就没有真正死去。
***
数月之后,北方战乱再起,流民南逃,沿途饿殍遍野。一名老僧携数十孤儿抵达杭州城外,却被守军拦下,不得入城。官府称疫病流行,恐引祸端,下令驱逐。
消息传至城隍庙,许仙怒拍桌案:“岂有此理!昔年我亦曾为难民所救,今日反倒拒人于门外?”
白素贞沉声道:“这不是防疫,是冷漠。”
小青冷笑:“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鬼神难挡’。”
当夜,细雨绵绵。许忘出现在城外荒坡,望着蜷缩在破棚下的孩子们??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最小的一个不过三岁,抱着死去母亲的臂膀不肯松手。
他缓缓跪下,双手合十,低声诵念:
> “吾非神明,不受香火;
> 吾承悲愿,代记所有。
> 今以此身为契,唤尔等名姓归魂,入我《情录》,永世不灭。”
话音落下,他抬手划破掌心,黑雾般的血液滴落泥地,瞬间化作三千道光丝,缠绕于每个孩子身上。每一道光,都承载着一个名字、一段过往、一丝尚未熄灭的希望。
与此同时,城中百姓接连入梦。
有人梦见自己幼时饥寒交迫,被人推开施粥棚外;有人梦见战火中母亲将最后一口粮塞进自己嘴里,转身赴死;还有人梦见那个抱着死母的小孩,在梦中抬头问他:“叔叔,你会记住我吗?”
一夜之间,全城震动。
天未亮,已有数百百姓提着米粮、衣物、药包涌向城门,高呼:“开城!救人!”
连原本强硬的守将也红了眼眶,最终下令放行。
老僧带着孩子们进城时,忽然驻足,望向虚空深深叩首:“多谢守忆君。”
无人看见的角落,许忘静静伫立,身影比往日更加透明。每一次动用本源之力记录亡者,都会加速他形体的消散。但他不悔。
因为他知道,若连记忆都失守了,人间就真的成了荒原。
***
又是一年清明。
无名祠前灯火如海,香烟缭绕。三百零七盏长明灯映照“永昌冤魂冢”,风吹灯动,宛如群星低语。许仙与白素贞并肩而立,亲手点燃第十一盏??那是为当年枉死的医女沈兰所设。她临终前仍在为瘟疫患者施针,死后连尸首都未能收敛。
“今年来祭拜的人更多了。”白素贞轻叹。
“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明白,有些恩,不能只靠血缘来记。”许仙握紧她的手。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鼓声自地府传来。孟婆亲自登门,神色凝重:“不好了!轮回井最近频频震动,怨气虽平,但地下似乎另有封印正在松动。”
许忘闻言,眉头骤紧。他立刻赶往枉死城禁地,以照心镜探入地底,只见那尊倒扣青铜鼎的裂缝中,竟渗出丝丝紫芒,鼎腹铭文开始扭曲变形,原本“永镇九幽”四字,渐渐化作??**“待我归来,血洗轮回”**。
“不是单纯的怨灵复苏。”他低声道,“是有人在背后操控,试图唤醒三百年前那位宰相的残魂。此人精通禁忌秘术,欲借百万孤魂之恨重塑肉身,逆天改命。”
韩湘子的声音忽从空中传来:“若让他成功,不只是轮回崩塌,连阴阳秩序都将逆转。”
众人齐聚情愿司商议对策。小青怒道:“那就先毁了那鼎!一把火烧个干净!”
“不行。”许忘摇头,“那鼎乃以万人骨灰炼成,内含三百年的执念与血誓。若强行摧毁,所有冤魂也将随之湮灭。”
“那你打算怎么办?”白素贞问。
许忘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只有一个办法??我进入鼎中世界,直面那位宰相的意识核心,说服他放下执念,或……与他同归于尽。”
“你疯了?”许仙猛地站起,“那可是能操控共业魇的存在,你进去就是送死!”
“可若我不去,死的就是整个轮回。”许忘看着兄长,目光坚定如铁,“你说过,爱是愿意为别人多走一步路。现在,这条路,只能由我来走。”
当夜,月隐星沉。
许忘独自从断桥跃下,落入西湖深处。水波分开一条通道,直通地脉尽头。他手持“归心”剑,踏入青铜鼎裂隙之中。
眼前景象骤变。
他置身于一座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跪伏两旁,中央高座之人头戴冕旒,面容阴鸷,正是三百年前那位权倾朝野、屠戮异己的宰相裴渊。
“你来了。”裴渊冷笑,“我等了三百年,终于等到一个敢闯此境的蠢货。”
“我不是来挑战你的。”许忘平静道,“我是来问你一句:你到底在恨什么?”
“恨?”裴渊狂笑,“我一生清肃朝纲,铲除乱党,稳定社稷!可最后呢?皇帝听信谗言,赐我鸩酒,族人流放,家宅焚毁!我何罪之有?”
“你错了。”许忘缓缓走近,“你杀的不是乱党,是三百个普通人。他们中有教书先生、农夫、绣娘、郎中……他们唯一的‘罪’,是说了你不爱听的话,写了你不肯看的奏章。你以为你在护国,其实你只是在恐惧失去权力。”
“住口!”裴渊怒喝,挥手召出万千幻影??全是当年被他处决之人,个个面目狰狞,嘶吼扑来。
许忘不闪不避,任由那些怨魂撕扯自己的魂体。他闭眼,低声吟诵:
> “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
> 记得你们临终前的呼吸、眼泪、未说完的话。
> 我记得你们的母亲如何哭瞎双眼,妻子如何投井殉情,孩子如何在雪中寻找一口饭……”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刺入裴渊构建的虚妄世界。
“你以为遗忘就能证明你正确?”许忘睁开眼,金焰燃烧,“可真正的历史,不会因权力而改写。你怕的不是死亡,是你死后无人为你哭一声。所以你要拉所有人陪你下地狱,只为证明你曾存在过。”
裴渊浑身颤抖,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动摇。
“我可以让你的名字留在史册。”许忘伸出手,“但不是以暴君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警示??告诉后人,当一个人把权力置于人性之上时,会堕落到何种地步。”
寂静。
良久,裴渊仰天长叹,泪流满面:“原来……我一直想要的,不是复仇,而是被记住,哪怕是以恶名。”
他抬手,解下腰间玉佩,掷于地上:“罢了。三百年执念,今日终断。”
刹那间,青铜鼎轰然崩塌,紫芒尽散。地底怨气化作清风,吹过枉死城废墟,带来第一缕春意。
许忘拖着残破的魂体走出裂隙,倒在奈何桥头。许仙冲上前抱住他,声音颤抖:“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许忘虚弱一笑:“我说过……我会回来的。”
这一次,他昏迷了整整七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情愿司的榻上,窗外阳光正好。桌上摆着一碗莲心雪梨羹,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 “老头子熬的,说你要是再敢玩命,下次就真把你炖了补身子。”
> ??白素贞
他笑了,笑得像个终于被家人责骂的孩子。
***
十年后再逢月圆,许忘的身影已能在白日短暂显现。他不再是模糊的剪影,而是有了温度、有了轮廓,甚至能在纸上留下指纹。
有人说,这是天地对他功德的回应;也有人说,是因为世上记得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存在便愈发坚实。
这一夜,他独自登上观星阁,取下“余音箫”,横于唇边。
第一声响起时,北斗第七星微微闪烁;第二声落下,许望星骤然明亮;第三声悠扬而出,整条归心河如银带铺展天际。
无数人同时入梦。
有人梦见失散多年的亲人归来,轻抚其背;有人梦见自己年轻时许下的诺言,如今已被另一个人默默实现;还有盲眼诗人梦见自己写下最后一首诗,题为《光》。
箫声止息时,东方既白。
许忘望着初升的朝阳,轻声道:“我不是神,也不是妖。我只是……一个不愿让任何人被忘记的人。”
此时,西湖岸边,一对少年男女撑伞走过断桥。女孩忽然停下,指着水中倒影惊呼:“你看!桥上有两个人影!”
男孩眯眼望去,只见石栏边,一道玄袍身影静坐,身旁似还站着一位白衣书生,两人并肩而坐,仿佛在等什么人。
“奇怪,明明没人啊。”他挠头。
女孩却笑了:“也许,他们等的从来都不是别人。”
“是谁?”
“是相信爱情的人。”
风起,花瓣纷飞。
那两道影子缓缓起身,相视一笑,随后一同化作星光,融入晨雾之中。
而在遥远的星海尽头,许望星光芒大盛,与归心河交相辉映,照亮了通往人间的所有归途。
从此以后,每逢雨夜,若有行人独行于桥上,偶觉肩头一暖,似有无形之手为其拂去寒露,不必惊慌。
那不是鬼魅,也不是幻觉。
那是有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世界上,最脆弱也最坚韧的东西??
**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