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深渊之下,寒流如刀,黑水翻涌。此处无日月照临,唯有幽蓝磷火浮沉于万丈海底,映出断崖间一座倒悬古庙的轮廓。庙门匾额早已腐朽,唯余“归墟”二字依稀可辨。传说此地是上古情劫埋骨之所,凡因爱成恨、由情化魔者,魂魄皆被封印于此,永世不得超生。
那一日,海面骤起漩涡,一道银光自天外坠落,击穿冰层,直入深渊。光芒散去,现出韩湘子与敖云的身影。他手持竹箫,周身泛着淡金结界,抵御着刺骨寒流;她则掌心托着一枚龙鳞镜,镜面微微震颤,映出庙宇深处那条若隐若现的红线。
“就是这里。”敖云低语,“北冥最后一条未解姻缘线……竟连通着归墟禁地。”
韩湘子凝望那座倒庙,眉心微蹙:“怨气太重了。这不像寻常恋人分离之痛,倒像是……整个世界都在拒绝他们相爱。”
话音未落,龙鳞镜忽放强光,一道凄厉哭声自庙中传出,夹杂着无数冤魂哀嚎:“不准!不准再提那个名字!”
“谁若敢唤醒她,便与她同葬此渊!”
刹那间,黑水沸腾,万千残魂自石缝中爬出,形如扭曲人影,眼窝空洞,口中齐声嘶吼:“逆伦!悖道!妖邪之恋,天地不容!”
敖云冷哼一声,指尖轻弹,一道龙息如虹扫过,将扑来的怨灵焚为灰烬。“你们被囚千年,仍执迷不悟?所谓伦常,不过是强者定下的规矩。真正的罪,从来不是爱,而是以律法之名行杀戮之事!”
韩湘子却抬手止住她,目光落在庙门前一对断裂的玉镯之上。那本是一对同心环,如今碎成两半,嵌入石阶,血丝缠绕,似有人曾跪拜至死。
“他们来了。”他轻声道,“让我们听听他们的故事。”
他盘膝坐下,将竹箫贴唇,吹奏《问心引》。音波如涟漪扩散,触碰到庙门瞬间,整座建筑剧烈震颤,仿佛沉睡千年的记忆正在苏醒。
幻象浮现??
百年前,北冥海域尚有一国,名唤“霜临”。其王有女,名雪昭,天生白发赤瞳,被视为不祥之兆,自幼囚于寒塔。唯有一名哑奴少年阿烬,每日送饭清扫,从无怨言。两人年岁相仿,虽不能言语交流,却在眼神交汇中渐生情愫。春来共赏冰花,冬至同听风吟,十年光阴如水流逝,情根深种而不自知。
直至某夜,敌军压境,王都沦陷。乱兵闯入寒塔,欲辱公主。阿烬挺身而出,以肉身挡刀,遍体鳞伤。临死前,他忽然开口说话??原是神魂觉醒,乃上古火灵转世,因前世犯戒堕入轮回,受百年喑哑之罚。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别怕,我来了。”
随后,他燃尽本源,化作烈焰风暴,焚尽敌军七千余人,终因力竭而亡。雪昭抱着他的尸体,在风雪中坐了三日三夜,直至血脉冻结,心脏停跳。最后一刻,她咬破舌尖,喷出心头精血,注入两人贴身佩戴的玉镯之中,立下血誓:“若有来世,哪怕你是魔,我是鬼,我也要找到你。”
天为之动,地为之裂。可天庭震怒,斥其“人魔通婚,扰乱阴阳”,下令将其魂魄打入归墟,永世不得相见,并抹去三界所有记载,使这段情成为禁忌。
“所以……他们不是死了。”敖云声音微颤,“他们是被整个天地遗忘。”
韩湘子缓缓收箫,眼中已有泪光:“可红线还在,说明他们从未放弃。”
他站起身,面向古庙,朗声道:“今日我来,不为违天,只为还命!若天下真无情字容身之处,那这天,也不配称天!”
说罢,他将手中竹箫猛然插入地面。金光炸裂,共命契之力顺着红线逆行而上,直冲庙宇核心。与此同时,敖云咬破指尖,以龙族秘血绘写“溯魂阵”,双掌拍地,喝令:“九幽听令,许我开眼!”
轰然巨响中,倒庙崩塌,露出中央一口血池。池中漂浮着两具冰封尸身??女子白衣胜雪,男子焦骨残躯,十指紧扣,哪怕死后亦不曾分离。
玉镯感应到气息,突然自石阶跃起,飞回二人腕间,瞬间融合复原,绽放出璀璨光芒。
“他们醒了。”敖云轻呼。
只见冰层龟裂,一丝微弱心跳响起。紧接着,第二颗心脏随之搏动,两股魂魄自虚空中归来,带着千年的思念与不甘,重新注入躯壳。
第一缕意识复苏的是阿烬。他睁开眼,看到的是雪昭的脸。还是那样清冷如月,却又藏着只有他知道的温柔。
“你……又哭了?”他声音沙哑,像久未使用的琴弦。
雪昭怔住,随即泪水决堤:“你说过……不会再丢下我。”
“我没有。”他抬起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冰泪,“我只是走得太远,回来晚了些。”
韩湘子与敖云相视一笑,悄然退后。他们知道,这一段情,已无需外人见证。
然而就在此时,天空雷鸣滚滚,紫气东来。一名身穿玄袍的老者踏云而至,手持天律卷轴,神色肃穆:“尔等擅自开启归墟封印,释放禁忌之魂,罪无可赦!即刻押返天牢,听候发落!”
敖云冷笑:“又是你们。用‘规矩’杀人还不够,还要继续埋葬真心?”
老者摇头:“非我无情,实乃天规如此。人魔结合,必引灾劫。昔年战神与婢女已破一例,今若再纵容,三界秩序何存?”
韩湘子却不慌不忙,取出那枚青铜令牌??正是当年昆仑受刑时紧握之物。他将其高举过顶,朗声道:“此牌乃八仙信物,持者可代天巡狩,监察三界情义真假。我今以此令宣告:凡真心相爱者,无论种族、身份、生死,皆应有选择之权!若天不愿容,那便由我们为人间劈出一条路来!”
话音落,令牌爆发出耀眼金光,竟引来八方呼应??
西方极乐传来梵唱,观音菩萨轻启莲目:“情能渡厄,何必强断?”
南极大荒飞出一对玉蝶,乃是当年盲琴师与蝉妖所化,翩然绕场三周,洒下点点光尘。
东海龙宫钟声长鸣,敖广亲书诏令:“自今日起,凡我龙族子孙,择偶不限族群,违者逐出宗籍!”
酆都城头,阎罗亲自开启忘川档案,放出百对被强行拆散的亡侣名册,宣判:“从此以后,孟婆汤中不再加‘断情引’!”
四方震动,群仙默然。
那玄袍老者脸色数变,最终长叹一声,收起卷轴:“罢了……你们赢了。但记住,每一次破例,都会付出代价。愿你们承受得起。”
言毕,化作青烟而去。
雪昭与阿烬相拥而立,终于重见天日。阳光穿过云层,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为这对历经千难的情侣加冕。
韩湘子走上前,郑重道:“你们已通过最残酷的试炼??时间与遗忘。如今,只差最后一步。”
“什么?”阿烬问。
“滴血入契,结共命之盟。”
两人毫不犹豫,割破手掌,鲜血交融,落入尚未熄灭的血池之中。刹那间,金光冲霄,空中浮现古老篆文:
> **“逆命成双,焚心证爱。共命既立,万劫不改。”**
星辰再次点亮一颗,颜色银红交织,宛如冰雪中燃烧的火焰。
仪式完毕后,雪昭忽然转身,向韩湘子与敖云深深一拜:“大恩不敢言谢,惟愿来世,也能如你们一般,为他人照亮黑夜。”
敖云扶起她,微笑道:“不用来世。只要你们活着,这份光就会一直传递下去。”
数日后,杭州同心祠迎来两位陌生访客。男者身形魁梧,女者气质清冷,手中各持半块玉镯。守门差役正欲盘查,却被许仙亲自迎入。
“贵客临门,岂能失礼?”他笑道,“更何况,是带着共命魂灯而来的人。”
当晚,祠内举行庆典,庆贺第一百对共命契成功缔结。百姓自发聚集湖畔,放灯祈福。小倩站在亭边,望着满湖星火,忽然感慨:“以前总觉得,爱情就是要圆满结局才算动人。现在才明白,真正撼动天地的,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许仙点头:“就像韩湘子当年在昆仑塔顶咳血成莲,敖云在东海耗尽精血唤他魂归。他们教会我们的,不是如何获得幸福,而是如何守护信念。”
正说着,夜空中忽然传来一阵箫音,熟悉得让人心颤。众人抬头,只见遥远天际,两点微光并肩飞行,一青一白,似人似龙,穿梭于星河之间。
“是他们回来了吗?”有孩童仰头问道。
“不。”许仙轻声道,“他们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这片土地的每一缕风里,每一声歌谣中。”
次日清晨,一封匿名信摆在案头。信纸泛黄,似经百年流转。展开一看,竟是当年那位未能赴约的兰精所留:
> “致守护情爱之人:
> 百年等待,终得圆满。
> 我与书生已化白鹤,游历三界,专寻那些被命运遗弃的红线,为其续接。
> 此去山高水长,或难再见。
> 唯愿人间灯火常明,不负每一颗跳动的心。”
许仙读罢,久久无言。良久,他在册子新增一页,写下:
**“今日,共命契总数:一百零一对。
另有游离魂灯七盏,来自未知方向,正缓缓靠近。
或许,它们也正在寻找回家的路。”**
午后,晴空万里。一名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来到祠前,指着供桌上那株盛开的紫藤花苗,好奇地问:“妈妈,为什么这朵花会自己唱歌?”
话音刚落,花瓣轻轻摇曳,竟真的传出一段细柔旋律,正是《长相思》的片段。
母女俩惊愕之际,小倩含笑解释:“因为这里面住着一个母亲的愿望啊。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孩子未来的爱,这样的花,怎么会不开口呢?”
黄昏时分,许仙独自登上断桥。远处渔舟唱晚,近处柳絮飘飞。他点燃那盏莲花灯,置于水面,任其随波漂流。
忽然,灯芯一闪,自动燃起幽蓝火焰。火光中浮现出韩湘子的身影,依旧含笑望着他。
“许大哥,北冥之后,我们将前往西漠,听说那里有一座‘绝情谷’,专门囚禁私奔恋人。我们打算……把那里变成‘重逢岭’。”
敖云的声音随后响起:“你也别太累。记得每年春天去看一次桃林,那里的花开得最好看。”
光影消散,箫声渐远。
许仙伫立良久,终于展颜一笑。他转身离去,脚步坚定,一如三十年前那个雨夜,他第一次举起城隍印,宣誓守护人间真情。
春风拂过湖面,吹动祠檐铃铛,叮当作响。
香炉中的灰烬忽然升起,拼出两个字:
**“继续。”**
而在更深的远方,一座荒芜山谷中,铁链断裂的声音悄然响起。
一双沾满泥土的手,正奋力推开厚重石门。
门后,隐约可见一对身影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却坚定不移地走向光明。
他们低声说着同一句话:
“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