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咱的标儿,把咱大明朝的储君,当成什么了?”
“当成他们加官进爵,揽权固位的垫脚石?!”
“当成他们博取不世功勋的由头?!”
朱元璋越说越怒,胸膛微微起伏,但奇异地,他并没有暴跳如雷,那怒火仿佛被寒冰包裹着,烧得人骨髓发冷。
“还有那些个吃里扒外,首鼠两端的边将!”
“朝廷俸禄养着他们,就是让他们在关键时刻,琢磨着站队投机,甚至帮着外人算计天家,算计太子的?!”
他猛地从圈椅里站起身,玄色棉袍的下摆带起一阵风。
他在御案前急促地踱了两步,像一头被激怒却又强行克制着的老狼!
“陛下息怒。”
毛骧低声道。
“息怒?咱息不了这个怒!”
朱元璋站定,目光如电射向毛骧,“二虎,你告诉咱!”
“胡惟庸这份算计,这份胆大包天,是今天才有的吗?嗯?!”
毛骧默然片刻,如实回禀:“胡惟庸结党营私,其心早已叵测,李善长离京前,恐便有所布置。”
“此次,不过是借太子北上之机,将其谋暴露得更彻底些。”
“李善长……胡惟庸……淮西勋贵……”
朱元璋咀嚼着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以为,抱成了团,手里有了点刀把子,就能跟咱叫板了?”
“就能把咱朱家的江山,当成他们砧板上的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了?!”
他走回御案后,却没有坐下,双手撑在光滑的案面上,身体前倾,盯着那份关于胡惟庸的密报,眼神锐利得似乎要将其洞穿。
“陛下。”
毛骧忽然开口,声音保持着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说。”
“胡惟庸的安排,该不该……现在就让太子殿下和叶左相知道?”
他略一思忖,谨慎道:“太子殿下与叶左相身处险地,胡惟庸等暗中布置,确为隐患。”
“若其毫不知情,恐遭暗算。”
朱元璋嘿然冷笑,直起身子。
“刀不磨不快,玉不琢不成器!”
“标儿是咱选定的储君,将来要坐在这把龙椅上,面对的风浪,比这凶险十倍、百倍的都有!”
“若是连胡惟庸这点上不得台面的算计都应付不了,察觉不了,那咱这江山,交给他,能放心吗?!”
“所以,这份密报,不必传给标儿!一个字都不必!”
毛骧躬身:“臣,遵旨。”
“咱倒要看看,”
朱元璋目光再次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与千里关山,落在了那座雪中的新都!
“咱的标儿,还有叶凡那小子,到底有没有那份机警,能不能从蛛丝马迹里,嗅出胡惟庸埋下的这些臭味!”
“就算他们一时没能全发现,真让胡惟庸的人暗中捣鼓起来,出了变故……”
“咱更想看看,标儿在猝不及防的变故面前,会怎么应对!”
“是惊慌失措,还是能稳住阵脚,随机应变,甚至……将计就计,反杀回去!”
这才是他朱元璋培养继承人的方式。
将他投入最险恶的漩涡中心,让他在生死搏杀中,学会如何驾驭权力,如何识别忠奸,如何在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不过,”
“胡惟庸,曹震,张温,王弼,韩政……还有名单上那些个吃里扒外的边将!”
“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他们不是想演一出护驾的好戏,捞取功勋吗?”
“好!咱就给他们这个台子!”
“让他们把戏唱足了!唱到最高点!”
“二虎!”朱元璋厉声道。
“臣在!”
“传咱密旨!”
朱元璋一字一顿,声音如同冰封的刀锋,“给潜伏在胡惟庸、曹震、张温、王弼、韩政,以及所有与此事有牵连的淮西勋贵、边将身边的锦衣卫!”
“告诉他们,给咱把耳朵竖起来,眼睛瞪圆了!”
“盯死他们的一举一动!”
“但是——”
“没有咱的明旨,谁也不许乱动!谁也不许打草惊蛇!”
“胡惟庸让他们干什么,只要不立刻危及标儿性命,不立刻导致新都大乱失控,就都给他配合着!”
“他们要埋钉子,就帮着埋!”
“要联络人手,就帮着联络!”
“要传递消息,就帮着传递!”
“让他们觉得,一切顺利,尽在掌握!”
毛骧心中剧震,猛地抬头看向朱元璋。
饶是他久历风波,深知陛下手段酷烈,算无遗策,此刻也不禁为这狠绝到极致的安排感到一丝寒意。
这是要将胡惟庸等人捧得高高的,让他们尽情表演。
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抽掉他们脚下所有的梯子,让他们摔得粉身碎骨!!
“陛下,”
毛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此……是否太过冒险?”
“万一胡惟庸等人行事酷烈,太子殿下那边……”
“冒险?”
朱元璋打断他,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这天下,哪有不冒险就能坐稳的江山?”
“咱心里有数!”
“标儿身边有叶凡,有新都那些布置,有咱暗中照拂的底线,死不了!”
“胡惟庸现在要的是护驾的大功,不是立刻弑君杀储!”
“他比咱更怕标儿现在就出意外,导致功亏一篑!”
“他只会小心翼翼地推动,等着证据确凿,等着天下共愤!咱就是利用他这点心思!”
“这些人,仗着从龙之功,骄横跋扈,结党营私,窥伺神器,早就该杀了!”
“杨宪、李善长的前车之鉴,看来还没让他们学乖!”
“这次,正好借他们自己布下的局,把他们一锅端了!”
“省得咱再费心思找别的由头!”
“而且……咱也担心啊。”
毛骧屏住呼吸。
“万一咱现在动了胡惟庸,打草惊蛇,这些手里攥着刀把子的淮西杀才,还有那些被他们拉拢的边将,会不会狗急跳墙?”
“他们现在心心念念的是护驾之功,还算有点顾忌。”
“要是发现事情败露,没了退路,他们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迁都混乱,新都未稳,给咱来个……黄袍、加身,或者另立新君,甚至干脆挥兵南下,夺了咱的位子?!”
朱元璋深知权力的血腥本质。
深知那些骄兵悍将在绝境中能爆发出何等可怕的破坏力。
他必须让他们觉得希望尚存。
必须在他们最得意松懈的时刻,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所以,不能急,不能慌。”
朱元璋缓缓坐回圈椅,仿佛一瞬间耗去了不少精神,但眼神依旧亮得骇人。
“让他们跳,让他们闹。”
“等到标儿那边尘埃落定,等到他们自以为得计,跳出来要清君侧,护社稷的时候……”
“那就是咱收网的时候!”
“到时候,以谋逆大罪,将这些乱臣贼子,及其党羽,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该杀的杀,该流的流,一个不留!”
“用他们的血,给新都的城墙,再染一层颜色!”
“也给这天下,再立一次规矩!”
暖阁内死寂一片,只有炭火哔剥声。
毛骧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深深俯首,将所有的震撼与凛然压在心底,用最平稳的声音道:
“臣,领旨,即刻去办。”
“去吧。”
朱元璋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杀机四溢的谋划耗尽了他的气力,“把事情办妥帖了,记住,一个字都不能错。”
“是。”
毛骧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身影融入殿外深沉的夜色中。
而暖阁内,朱元璋独自坐着,许久未动。
跳动的灯火将他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随着火焰摇曳,那影子也仿佛在无声地涌动,挣扎。
他缓缓睁开眼,望着跳动的火焰,喃喃低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标儿……”
“咱把能给的磨刀石,最锋利的那块,给你摆上了……”
“这江山……这龙椅……”
“烫屁股得很呐……”
“能不能坐稳,就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