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春,雨水未至,旱象已显。蜀中三十六县上报井水渐枯,田土开裂,农人仰天长叹,谓“天不降雨,新政亦无用”。有老巫趁机鼓噪,称“因废祭典、毁神庙,故龙王震怒”,纠集数百乡民于江边设坛,杀牛焚帛,欲行“河伯娶水”之礼。消息传至成都,群臣哗然,多主张严令禁止,以防乱起。
刘璋却按兵不动,仅命工部火速调拨百具“风力提水机”图纸,分发各县,并派十名工匠随图赴基层指导组装。此器乃去岁由南中学堂师生合创,以竹木为骨,布帆为翼,借山岗高处风力带动齿轮,可将低洼溪流逐级提升入渠。此前仅在小范围试用,成效初现。今逢大旱,正是检验之时。
更令人意外者,刘璋亲笔撰《抗旱书》一道,不颁政令,而作问答体,刊印万册,遍投乡里。开篇即问:“天为何不雨?”继而自答:“天道运行,自有周期,非因一人一政而改。然人不能待天,当自行求生。”文中详述地下水脉分布、云气成雨原理、储水窖建造法,并附各县水利地图,鼓励百姓“自救互救,不靠神,不等官”。
三日后,资中县传来捷报:周婉儿率民工昼夜施工,在城西干涸河床下掘出古泉眼,依《水文图鉴》所载“砂层藏流”之理,以陶管连结,引水入村。又组织妇孺编筐运土,建成五座蓄水塘,可供千亩稻田灌溉。村民不再祈雨,反自发成立“护水队”,轮值守井,记录水量变化。
紧随其后,犍为、汉嘉等地陆续报捷:风力提水机成功运转,虽单台出水量有限,然百机联动,竟使万亩旱田得润。更有巧匠改良设计,加装踏板装置,供无风时人力驱动,取名“双动力水车”。百姓口耳相传:“风吹得是机器,不是香火;脚踩得是希望,不是头颅。”
最震动人心者,乃广汉费氏旧庄园??今已更名为“公田实验区”??佃农们自行集议,凿通废弃古渠,连通三条支流,建成“互助灌溉网”。渠成之日,不请族老主持,不焚纸告天,唯竖一碑,上刻全体参与者姓名,末尾一行小字:“此水不归神,不归豪强,归耕者共有。”
夏初,旱情稍缓,然争论愈烈。洛阳士林讥讽“刘季玉教民造械如匠户,失帝王气象”;许都太学博士更撰文斥之为“机巧乱德,舍本逐末”。而蜀中民间,却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思辨潮。启明学堂发起“何谓文明”大讨论,学子争鸣,百家蜂起。
一名十六岁少年李昭嗣(与使团首领同名,实为其族侄)提交论文《器非贱,心乃贵》,震动师长。文中言:“昔人谓君子不器,然今之器,乃众人之智所凝。算盘出自商贾,医书成于走卒,水车造自农夫。若此皆‘贱业’,则文明岂非空中楼阁?真正之贵,在于用器救人;真正之卑,是坐视饥渴而诵经求神。”
此文被抄送各郡,刘璋阅后批曰:“吾道不孤。”并命收入《新学萃编》,列为州试必读。一时间,“重实务、轻虚辞”之风席卷学界。乡塾孩童不再死记《孝经》章句,转而研究“如何测雨量”“为何麦锈病会传染”;女子书院开设“工程启蒙课”,讲授杠杆、滑轮、虹吸原理,女生亲手制作简易水泵模型。
秋分前后,西域再遣使来朝,带来一则惊人消息:大秦商人已在红海沿岸设立“蜀货集散港”,专营益州所产丝绸、纸张、玻璃器与算学书籍。尤令人称奇者,龟兹、康居等地贵族争相购买《公民手册》译本,称“此书教人如何开会、投票、监督官吏,胜过千卷律法”。波斯萨珊王朝王子更遣密使求见李昭,愿以战马三百匹换取全套“民议制度”图谱及教师五名。
李昭苦笑对刘璋言:“昔日我等西行,只为通商求技。今反成他人学我之道,恍如梦中。”
刘璋凝望西天落日,缓缓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们照亮别人的同时,也在被远方的光照亮。”
冬至前夜,成都突发地震。震感虽不剧烈,然城东一座新建学堂倒塌半壁墙体,幸无伤亡。次日清晨,百姓尚未惊惶,监察司已赶赴现场,查出承建商偷工减料,砖石掺灰不足,且未按《抗震建筑图则》施工。刘璋闻讯,当即下令逮捕包工头及其幕后庇护者??竟是某位刺史府老吏之子。
此案震动全川。以往此类事故,多归咎“天灾”或“地气不宁”,从无人追责匠作制度与权力勾结。此次刘璋铁面执法,不仅将涉事官员罢黜流放,更颁布《建筑工程责任制》:凡公共设施,须刻“监造者名、施工者名、验收者名”于墙基;十年内若出问题,三人同罪。同时开放“百姓验工权”,允许民议代表随机抽查工地,携带《质量检测手册》现场核验。
更有深远之举:命陈音牵头组建“灾害应对剧团”,将防震知识编成皮影戏、说唱段子,在城乡巡演。其中一幕深入人心:一位父亲执意按旧俗在屋脊埋符避灾,儿子却坚持加固梁柱。地震来袭,符纸化为灰烬,房屋安然无恙。老人跪地痛哭:“我信了一辈子的符,还不如你一根木头!”
此剧演至南中,恰逢当地山体滑坡预警。往年百姓必携牲畜逃往高坡,弃田舍家。今次却不同,村中少年依《地质简报》判断风险等级,组织青壮用沙袋加固坡脚,疏散老弱至安全屋。事后清点,损失仅为往年的二十分之一。村民们不谢神佛,反凑钱请剧团再来演出,并主动要求增设“滑坡监测哨”,由识字青年每日记录土层位移数据。
腊月十五,第四届民议大会召开。议题前所未有地深入灵魂:是否应废除“忠君”观念?是否承认百姓有权推翻暴政?是否将“怀疑精神”写入教育纲领?
会场内外,风雨欲来。支持者高举《赵韪遗书》片段:“吾一生效忠刘氏,然终悟??忠不应属一人,而应属理。”反对者则怒斥:“此论一旦通行,天下必将大乱!”
辩论持续七日,几度濒临破裂。最终,一份折中决议获得通过:
- **《忠义新解》**:忠非对个人之盲从,而是对法律、契约、公共利益之坚守。官吏失职,百姓可依法弹劾;朝廷违宪,民议大会有权提出质询;
- **《政权更替原则》**:明确“政权合法性源于民生改善与民意支持”,若连续三年民调低于四成,主政者应自动辞职或请求重新选举;
- **《教育宣言》**:各级学堂必须教授“批判性思维”,鼓励学生质疑教材、追问因果、验证结论。新增“疑思课”,每周一节,专用于讨论“课本上可能错了的地方”。
诏书颁布当日,成都街头出现一幕奇景:一群孩童手持自制“质疑牌”,上书各种问题游行??“为什么太阳不是绕着地球转?”“为什么皇帝也可能是错的?”“为什么我爷爷说的道理,有时候不对?”围观者笑中带泪,有人喃喃:“这些孩子长大后,恐怕连天都能问倒。”
刘璋未出席宣诏仪式,独自登临峨眉旧亭。雪覆山径,松涛如诉。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益州志》,翻开最后一页,见自己去年所题“每一个普通人,都有权利成为光”犹在。他沉吟片刻,提笔添上新的一行:
> “光不怕多,只怕遮。
> 若人人敢照,黑暗便无处藏身。”
春分之后,南中传来喜讯:蒋文主持的“萤火学堂”首届毕业生全部通过州试,其中三人考取县吏,两人入选“中原研学班”,还有一名失语少女,凭借手语翻译才能,被聘为“跨族沟通专员”,随使团出使滇国。
更令人动容者,该生临行前回校演讲,用手势配合语音翻译器说道:“我从小被人当作哑巴废物,直到在这里学会表达。现在我不只是说话的人,也是帮别人说话的人。”全场师生含泪鼓掌,掌声经久不息。
与此同时,北方局势悄然生变。曹操病重,诸子争位,中原动荡。刘备趁机扩张势力,然其所到之处,民心涣散,多因苛征暴敛、迷信盛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者,是那些曾赴蜀游学归来的青年??他们在许都私授算术,在邺城暗传《公民手册》,甚至有人冒死在刑场上高呼:“你们判他死刑,可曾经过三级复核?”
建安二十五年夏,曹丕篡汉自立,改元黄初。消息传至成都,群臣纷纷劝进,请刘璋亦称帝号,以正名分,拒北伪朝。
刘璋端坐政事堂,静听良久,忽问:“若我称帝,第一道旨意是什么?”
黄权答:“定国号,立宗庙,封百官。”
董允补充:“颁赦令,修玉玺,建宫阙。”
刘璋摇头:“若我真要做一件事,当是下令拆除所有衙门前的‘下跪石’。从今往后,百姓见官,不必匍匐,只需平身说话。”
满堂默然。
他起身踱步,望向窗外熙攘街市,轻声道:“你们说我该称帝?可我在想,帝制本身,是不是就是最大的迷信?几千年来,我们换了一个又一个皇帝,可百姓还是在饿,在怕,在低头。如果‘换人’不能改变‘制度’,那不过是把奴才换成新主人罢了。”
李严低语:“可若无名分,如何与中原抗衡?”
刘璋回头一笑:“我们早已不在同一个世界了。他们还在争谁是真命天子,我们在教孩子怎么造水车;他们烧龟甲看吉凶,我们用天气图预测暴雨。胜负不在战场上,而在学堂里,在井边,在每一个普通人选择相信什么的时候。”
最终,他下诏全国:
> “汉室虽衰,然名未亡,义未绝。吾不敢僭越,亦不愿分裂天下。
> 益州所行之道,非为割据,而为示范。
> 愿以十五年为期,让事实说话:
> 是刀剑长久,还是人心长久?
> 是神权稳固,还是常识坚固?
> 若他日中原百姓亦能自由议事、平等受教、依法治官,
> 那便是真正的统一到来之时。”
诏书传出,天下震惊。有人骂其懦弱,亦有人称其清醒。唯有民间反应奇特:各地乡塾自发举行“不拜帝”仪式,学生们齐声朗读《公民誓言》:“我效忠的是真理,不是君主;我服从的是法律,不是命令;我敬畏的是生命,不是称号。”
秋收时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刘璋未举行庆功大典,反而走进一家普通饭馆,与百姓同席用餐。邻桌一名老农认出他,欲起身行礼,被他按住肩膀:“坐着说话更平等。”
老人犹豫片刻,忽然问道:“使君,你说人人都能发光,可像我这样不识字的老东西,还能做什么?”
刘璋夹起一筷子菜,平静答:“你可以告诉孙子,他不用怕任何人;你可以对村长说,今年的税单我看过了,有个数字不对;你可以在下雨时提醒邻居收衣服,而不是念咒驱雷。”
老人怔住,眼中渐渐泛光:“原来……我也行?”
“你一直都在行,”刘璋微笑,“只是从前没人告诉你。”
腊月三十,除夕夜。成都城再度点亮万千灯笼,每一盏上仍写着提问:“你今天有没有说‘我觉得不对’?”“如果你的孩子比你懂得多,你会生气吗?”“如果有一天没人管你了,你会自律吗?”
广场中央,那座刻着“我们终于学会了,自己站起来走路”的石碑前,聚集了无数家庭。孩子们围着篝火跳舞,青年们朗诵新诗,老人坐在长椅上看灯猜谜。一名记者模样的年轻人采访路人:“您觉得这一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一位织布女工说:“以前我只敢在心里抱怨工钱太少,现在我会拿着《劳动保护法》去找坊主谈。”
一名退役士兵说:“我在前线打了十年仗,回来才发现,和平比战争更难维持??因为它要靠每天的坚持。”
最后,镜头转向一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启蒙十问》。
记者问:“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男孩抬头,目光清澈:“我想当一个不让别人害怕的官。”
千里之外,北地风雪漫天。一座破庙中,几个逃难的流民围火取暖。其中一人展开一张从南方传来的报纸,指着上面的灯笼照片,念道:“你今天行使了权利吗?”
众人沉默许久。
终于,有个声音轻轻响起:“咱们……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的灯?”
而在这片大地的最南端,交州边境的一所山村小学里,新来的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那是她背了三天才记住的八个字。
粉笔落下,清晰有力:
**我是人,不是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