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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天下震动

    咸宁十五年,春分。

    晨雾如纱,笼罩泉州港外十里海面。蓝玉立于“自由号”甲板前端,风卷大氅猎猎作响,目光穿透薄霭,落在远处城垣之上。那座他曾以铁血手段重建的城市,如今红旗招展,街巷间人声鼎沸,孩童奔跑于新修的水泥道上,商贩推车叫卖热粥油条,学堂钟声悠扬响起。一派生机,竟似乱世中独存的桃源。

    副官低声提醒:“总统,汽笛已鸣三声,码头备好红毯,地方议会代表已在迎宾台列队。”

    蓝玉却未动,只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封电报??“南京已降”四字已被他摩挲得模糊。他轻声道:“你知道吗?我最怕的不是战败,是胜利来得太快,快到人们还来不及明白它意味着什么,就已经开始挥霍。”

    副官默然。

    片刻后,蓝玉整了整衣领,迈步下舷梯。足踏青石板那一刻,百姓自发涌出街头,夹道高呼:“总统归来!共和万岁!”鲜花掷满前路,有老妪跪地焚香,口念佛号;有青年举着自书横幅:“您带回来的不只是军队,是希望!”

    他一路缓行,不登轿、不避雨,任细雨湿发,任呼声灌耳。直至抵达通判衙门前广场??那曾是刑场,如今成了临时法院的审判台依旧矗立,红旗未撤,木案犹在。

    姚广孝已候多时,身披旧袈裟,手持佛珠,立于台侧。两人对视良久,终是相视一笑。

    “你回来了。”姚广孝说。

    “我回来了。”蓝玉答,“而且,我没死。”

    姚广孝轻叹:“天下若没了你这个疯子,反倒更无趣了。”

    蓝玉登上高台,挥手止住欢呼。全场渐静,唯余雨滴敲打伞盖之声。

    “乡亲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透过扩音喇叭传遍四方,“七个月前,我离开这里时,告诉你们我要去钓两条鱼。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们??鱼没上钩,但我们把整片江河都换了水。”

    人群微怔,随即爆发出笑声与掌声。

    “朱棣投降了,李可在长江北岸扎营不敢南进一步,云南沐家宣布自治,广州商会秘密通电愿归附共和体制……这些都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你们选择了另一种活法??不再跪着等恩赐,而是站着争权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

    “可我也知道,有人恨我。恨我当初开仓放粮却株连七族,恨我设立军管会废除科举,恨我让和尚审总统、商人进议会。但我想问一句:若回到去年冬天,西市施粥棚前饿殍遍地,你们是要一个仁慈的皇帝,还是一个能送饭上门的制度?”

    无人应答,唯有啜泣悄然响起。

    “我不求你们原谅过去的一切,”蓝玉声音低沉下来,“我只求你们记住??我们走过的这条路,没有先例,没有图纸,全靠一步一试。错也罢,痛也罢,只要方向没错,就得走下去。”

    话音落,雷猛率志愿军方阵入场,灰绿军服整齐划一,装甲轨道车沿街缓缓驶过,炮塔覆布,机关枪隐于车厢之内。百姓初见此物,皆惊惧后退,待闻其名为“铁龙”,且专为护民而非屠城,方才敢近前触摸那冰冷钢铁。

    姚广孝此时上前,宣读公告:“自今日起,泉州升格为‘特别行政特区’,享有立法自治权,试行五年宪政改革方案。内容包括:普选地方议会、建立独立司法体系、开放言论出版自由、废除人身依附契约、承认工会合法地位。”

    台下哗然。

    一名白发老儒踉跄而出,颤声道:“大人!如此变革,岂非动摇国本?士农工商自有秩序,一旦纵民妄议朝政,天下岂不大乱?”

    姚广孝望着他,温和却坚定:“老先生,您说得对,这确实会乱一阵子。可您有没有想过??现在的‘秩序’,是谁定的?是皇帝?是将军?还是那些一辈子没进过学堂、没见过电报机的百姓?”

    老人语塞。

    蓝玉接过话头:“我们不是要毁掉秩序,是要重建它。让法律不再是掌权者的刀,而是每个人的盾。你可以不同意我,但不能因此被杀头抄家;你可以骂总统,但不能因此流放边疆。这才叫文明。”

    人群中,一位曾被抄家的林氏遗孀走上台,手中捧着父亲牌位,泪流满面:“总统……若您真能让天下再无冤狱,我愿代亡父向您叩首谢罪。”

    蓝玉急忙扶住她双臂:“不必谢我。该道歉的是我。那一纸‘斩立决’,虽出于战时紧急,但我签字时,心里清楚那是错的。我只是……太急了。”

    全场肃然。

    那一刻,许多人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手握百万大军的男人,竟然当众认错。

    当晚,泉州城彻夜未眠。酒楼茶肆议论纷纷,私塾先生连夜编写《共和新政十讲》,商会集资印制小册子分发街巷,甚至有戏班排演新剧《总统下跪》,讲述蓝玉亲赴林家灵前焚香赔罪之事??虽有夸张,却道出了民心所向。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京,紫金山麓营地内,雷猛正主持一场特殊会议。

    十名来自各地的秘密联络员齐聚帐中,皆为原明朝低级官吏、退役士兵、落第举人或商贾子弟,如今统归“地下宣传组”指挥。他们将携带新型印刷机、便携式电报装置与伪装成佛经的《公民手册》,潜入李可控制区,散布“爪哇军不可战胜”“共和制度免税减赋”“凡投诚者授田授职”等消息。

    “记住,”雷猛叮嘱,“你们的任务不是打仗,是种种子。等人心变了,城墙自然倒塌。”

    与此同时,云南昆明。

    沐承志站在五华山上,俯瞰全城。脚下,昔日总督府已挂起红底金鹰旗,门口竖立巨幅标语:“人民有权选择统治者。”街道上,学生游行高唱新编歌曲:“我们不做奴,我们要投票!”军营内,技术人员正指导滇军士兵拆解蒸汽动力机关枪,学习如何使用光学瞄准镜。

    一封密信送达案前:巴达维亚政府正式承诺派遣五百名工程师、教师与法官赴滇,协助建设铁路、学校与地方法院,并提供低息贷款用于兴办纺织厂与炼铁作坊。

    沐承志提笔回复:“请转告总统??西南四千万人,愿为共和流尽最后一滴血。”

    同一时间,长江北岸,李可大营。

    帅帐之内,烛火摇曳。李可披甲未卸,独坐案前,面前摊开三份情报:

    其一,南京失守,朱棣投降;

    其二,泉州改制,试行宪政;

    其三,爪哇舰队距长江口仅两日航程。

    幕僚长跪不起:“主公!南方已失民心,若再不决策,恐将士离心!”

    李可沉默良久,忽然冷笑:“民心?哼,百姓懂什么民心!他们只知道谁给他们饭吃。现在蓝玉给饭,我就抢饭锅!传令下去??即刻征调江南八府存粮,无论官仓私廪,尽数运往前线!另派骑兵扫荡村镇,强征民夫三十万,修筑浮桥,三日内必须渡江!”

    “可是……如此暴行,必致民变啊!”

    “变?让他们变!”李可猛然起身,眼中赤红如血,“谁敢反我,杀其全家!谁敢藏粮,焚其祖坟!我要让整个南中国都知道,不服从者,唯有死路一条!”

    帐外亲兵齐声应诺,杀气冲天。

    然而,就在他下令的同时,太湖深处,一艘改装渔船悄然靠岸。船上跳下十余人,为首者头戴斗笠,腰佩短枪,正是姚广孝派出的联络使。他们带来黄金五百两、武器二十箱,以及一道密令:“即刻袭击运粮船队,焚毁浮桥材料,策反江北驻军中的厌战将领。”

    次日凌晨,李可亲临江畔督工,忽闻斥候急报:“主公!昨夜三更,十二艘运粮船遭火攻沉没,押运千户被割喉弃尸岸边!另据查,参与修桥的民夫昨夜逃亡逾万人,多携工具而去!”

    李可怒极反笑:“好啊,连蝼蚁都敢咬人了。”他抽出佩剑,指向东南,“给我调重兵围剿太湖匪类,鸡犬不留!同时发布榜文??凡窝藏反贼者,邻里连坐,满门抄斩!”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份榜文刚贴出不到半日,就被一群化装成乞丐的宣传员撕下,转而贴上了新的布告:

    **“李可征粮杀人,一日屠村三座;蓝玉建校免赋,泉州孩童皆入学。尔等欲为何种天下效命?”**

    更致命的是,他麾下一名参将深夜召见心腹,低声问道:“听说爪哇那边,投降的士兵不但不杀,还发饷银遣散回家,是真的?”

    “千真万确。”心腹答,“且愿留下的,授田授职,子女可进军官学堂。”

    参将久久无言,终是长叹:“我打了一辈子仗,原来一直在替别人守一座烂庙……”

    三日后,李可终于建成三座浮桥,准备发动总攻。大军集结江岸,战鼓震天,火炮林立。他亲自擂鼓助威,誓要一举踏平江南。

    然而,就在先锋部队踏上浮桥之际,突闻两岸号角齐鸣!无数小舟自芦苇荡中杀出,箭如飞蝗,火油倾泻,顷刻间点燃桥面。紧接着,山林间枪声大作,数百名装备连发步枪的志愿军游击队员居高临下射击,精准狙杀指挥官。李可亲兵拼死护卫,才将其救回主营。

    战报统计:伤亡八千,浮桥尽毁,士气崩塌。

    当晚,军中爆发骚乱。有士兵焚烧营帐,高喊“不愿为独夫卖命”;有将领携印私逃,投奔泉州;更有整编制卫所集体倒戈,打出“迎共和,斩暴君”旗帜。

    李可坐在帐中,听着外面喧哗,脸色铁青。一名老仆端来热汤,刚掀帘进入,却被他一脚踢翻:“滚!都给我滚!”

    老仆跪地不起:“老爷……老奴伺候您三十年,只问一句??咱们到底图个啥?当年您说要清君侧,如今君已死;您说要安天下,如今民不聊生。您要是真为江山社稷,何不放下刀兵,谈个新章程?”

    李可怔住,良久才喃喃道:“谈?拿什么谈?我手上沾的血,够填满这条江了……蓝玉会饶我?”

    “未必。”老仆低头,“可百姓会记得,您终究没有把刀砍到最后一个人头上。”

    帐外风雨交加,李可独坐至天明。

    第四日清晨,他召集诸将,声音沙哑:“传令全军??停止进攻,就地构筑防御工事。另派使者持白旗南下,向泉州提出停战谈判。”

    众将愕然。

    “我不是认输,”李可缓缓站起,望向南方天际,“我是想看看,那个说‘人民授权,法律至上’的人,能不能真的做到。”

    消息传至泉州,已是午后。

    蓝玉正在议会厅听取财政大臣汇报战后重建预算。听闻李可愿谈,全场寂静。

    姚广孝轻声道:“这是你的机会。也是他的。”

    蓝玉点头:“给他一个台阶,也给我们自己一条出路。战争可以赢,和平才需要智慧。”

    他当即签署六项谈判原则:

    一、承认南北分治现状,划定临时边界;

    二、设立联合监督委员会,核查裁军进程;

    三、开放长江航运,恢复南北商贸;

    四、保障双方公民自由迁徙与财产安全;

    五、约定三个月内召开全国制宪会议,决定未来政体;

    六、任何一方不得在谈判期间发动军事行动,违者视为破坏和平罪,由国际法庭审判。

    议案提交议会,经过激烈辩论,最终以七成票数通过。

    当天夜里,蓝玉独自登上泉州灯塔。海风扑面,星河倒映波涛之中。副官送来一份急件:云南、广西、贵州三省代表联名请求派员参加制宪会议,并提议以“联邦共和”为国体基础。

    他看完,微微一笑,提笔批注:“准。告诉他们,会议室里没有上下尊卑,只有发言顺序。”

    又过两日,第一轮和谈在福州外海一艘 neutral 国籍商船上举行。李可派来的代表是其幕僚长陈文远,白发苍苍,曾任礼部侍郎。蓝玉一方则由姚广孝领衔,随员包括经济学家、法律学者与工会领袖。

    谈判持续七日,争吵不断。陈文远坚持“君主立宪”,称“百姓习于皇权,骤行民主恐致大乱”;姚广孝则反问:“三百年前百姓也不识纸币,如今谁不用银票?人心可教,制度可塑,唯权力不可久寄一人之手。”

    最终,在第三轮会谈中,双方达成初步共识:

    接受“过渡时期联合政府”构想,由南北各派推举代表组成临时国务院,主持全国政务;一年内完成人口普查与选民登记;两年内举行普选,由全民决定国体形式。

    消息公布当日,泉州万人空巷,鞭炮齐鸣。有孩童在墙上涂鸦:“以后皇帝要考试才能当!”引得路人哄笑。

    而在南京,朱棣被软禁于钟山别院,每日读书写字,闭门不出。偶有旧部探望,皆被婉拒。唯有一次,他对来访的谋士说了一句:“我争了一辈子正统,到头来才发现,真正的正统不在宗庙碑文里,而在百姓愿意跟谁走。”

    半月后,爪哇主力舰队终于驶入长江口。十艘铁甲巡洋舰列阵江面,蒸汽轰鸣,黑烟蔽日。沿途百姓争相登高观望,谓之“铁龙巡江”。舰队未作停留,直抵镇江锚地,卸下大批物资:水泥五千吨、钢轨十万米、印刷机一百台、医疗包三万件,另附小学课本十万册,封面印着一句话:**“你有权知道真相。”**

    蓝玉并未随舰同行。他在泉州设立了“制宪筹备办公室”,亲自督导选举法规起草工作。某日傍晚,他接到一封匿名信,纸上只写一行字:

    **“你不怕他们选出皇帝吗?”**

    他笑了笑,在背面回复:

    **“怕。所以我更要让他们选。”**

    春末将至,大地回暖。

    一条轻轨铁路从泉州动工,向北延伸。轨道旁立着木牌,写着工程进度与资金流向,供百姓监督。工人中有前海盗、退役士兵、失业书生,人人按日计酬,凭工票领取粮食与衣物。

    某日,一名老农蹲在路边看施工,忽问监工:“这铁车跑起来,真不用牛马?”

    监工点头:“用煤烧水,产生蒸汽,推动轮轴。”

    老人挠头:“那……它听谁的?”

    “听信号灯的。”监工指向前方一座小屋,“红灯停,绿灯行。谁也不能例外。”

    老人沉默良久,忽然咧嘴笑了:“有意思。比我那村长还讲理。”

    百里之外,福州港。

    李可的使者登船返程,带回了谈判成果。临行前,他特意绕道泉州郊区一所新建小学,偷偷观望课堂情形。

    教室里,二十名男女学童并肩而坐,齐声朗读:

    “我们是人民,我们有权选举官员,有权批评政府,有权不受任意逮捕……”

    窗外,春阳正好。

    使者摘下帽子,深深鞠了一躬。

    他知道,这场战争,其实早已结束。

    真正的新时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