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却未歇。
陈藤扶起老妪,将她背在背上。他的身形瘦削,肩骨硌得老人脊背生疼,可那股从体内透出的温热气息,却像是一簇藏在胸膛里的火苗,微弱却不肯熄灭。他踩着残雪走出破庙,月光洒在他胸前那枚绿色徽章上,映出三个模糊小字:**守心者**。
这枚徽章,与陈生那一枚如出一辙,只是边缘磨损更甚,仿佛已在风霜中跋涉多年。
“你……不怕我是个祸根?”老妪沙哑开口,声音像是从枯井底捞出来的。
“怕。”陈藤答得干脆,“但我更怕丢下你之后,夜里睡不着。”
老妪怔住,随即苦笑:“傻孩子,这世道,活得久的不是最强的,是最狠的。”
“可我爹说,”陈藤脚步不停,踏过断墙,“最狠的,是那些明明可以倒下,却偏要爬起来的人。”
话音落,远处传来狼嚎。不是寻常野兽,而是带着金属回响的嘶鸣??那是被腐化气息侵染的“铁脊荒狼”,皮下嵌着碎铁,爪牙能撕开低阶灵甲。三头巨影自山脊跃下,双眼赤红如熔炉余烬,直扑而来。
陈藤没有拔藤刃,也没有结阵呼援。他轻轻把老妪放在一块巨石后,低声说:“闭眼,别看。”
然后,他站直身体,缓缓摘下徽章,握在掌心。
刹那间,一股细若游丝的绿芒自他手腕蔓延而上,缠绕手臂,最终汇入心口。那是共生藤的觉醒征兆??不同于他人靠修炼激发,他的藤脉,是在一次次濒死中被迫打通的。
第一头狼扑至面前,利爪撕裂空气。
陈藤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咽喉,任由爪风刮过左肩,血花飞溅。他不退反进,左手猛地插入雪地,抓起一把混着黑灰的冻土,狠狠砸向狼眼!
狼怒吼,动作迟滞。
就在这一瞬,他右手成拳,借着下蹲之势猛然轰出!拳头未至,掌心那枚徽章竟自行震颤,释放出一道极淡的共鸣波纹??
嗡!
那不是力量,是意志。
是百年来所有佩戴过“守心者”徽章之人留下的精神烙印,在这一刻被唤醒。
铁脊狼如遭雷击,四肢抽搐,瞳孔骤缩,仿佛看见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无数个曾在黑暗中挣扎喘息的身影,一个个跪着、爬着、咬着牙活下来的灵魂,正从这少年体内涌出,将它淹没。**
它哀嚎,转身欲逃。
陈藤一步踏前,藤蔓自袖中暴射而出,如鞭缠颈,猛然收紧!
咔嚓。
颈骨断裂,尸体重重砸地。
其余两头狼对视一眼,竟不再进攻,反而低伏身躯,缓缓后退,直至消失在夜色深处。
陈藤喘息着跪倒在地,肩伤汩汩流血。他颤抖着手取出一枚青色药丸塞入口中,那是医盟特制的“续命九转丹”,专供暗藤司外围成员使用,服用后可强行维持意识清醒六个时辰,代价是未来三个月内经脉如蚁噬。
老妪从石后爬出,看着他惨白的脸,忽然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早已干硬的布条,替他包扎。
“你也去过死息谷?”她问。
陈藤摇头:“我没那么大本事。我只是顺着‘活着’的痕迹走。每到一个村子,就找最后一个还站着的人问:你还记得怎么呼吸吗?”
老妪手一顿。
这句话……她听过。
三十年前,青阳城爆发“腐心疫”,满城将死之人蜷缩街头,哀嚎遍野。那时有个背着药箱的年轻男子走过,一家家敲门,见人便问:“你还记得怎么呼吸吗?”只要那人还能点头,他就会留下一颗绿丸,然后说:“苟住,明天我还会来。”
后来城破,那人战死,尸体被挂在城门十日,无人敢收。
但她记得他的脸。
也记得他胸前的徽章。
“你是……陈家的人?”她声音发抖。
“我不是陈家人。”陈藤轻声道,“我是被他们救下来的人的孩子。我爹本名叫李二狗,是断水村的佃农。娘死于疫病那天,是他听见了《武典》第一章,才没跟着跳崖。”
他抬头望月,眼中没有仇恨,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定。
“他们给了我名字,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现在走的路,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证明一件事??”
“哪怕世界烂透了,也有人愿意为别人多活一天。”
老妪沉默良久,终于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纸卷,递给他。
“这是我在北境流浪时,从一具尸体上扒下来的。当时我以为是疯人呓语,现在想来……或许该交给你。”
陈藤接过,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纸上画着一幅地图,标记着七处地点:龙脊关、断水村、青阳城、浮岛试炼柱、死息谷、影渊裂口……以及最后一个,位于西南群山深处的**归墟洞天**。
而在图旁,写着一行血字:
> “影阁未灭,真主未死。其根在人心之绝望,其力源自万民放弃呼吸之刻。唯有集齐七地‘生之遗响’,方可重启母树封印,否则,十年之内,天下再无‘苟活’二字。”
落款是一个名字:**陈承志**。
陈藤手指颤抖。他知道这个名字??正是那位在死息谷献出生命的北境游骑兵队长,也是第一个发现“怨兵熔炉”真相的人。
“他还活着?”他喃喃。
“我不知道。”老妪摇头,“但我知道,这张图被人传了十几年,经过至少三十双手。每一个拿到它的人都死了,除了我。因为我一直不信什么使命,只想着多吃一口饭,多活一夜。”
她苦笑:“可今晚,我听见你说话的时候,突然觉得……也许我不该只为自己喘气。”
陈藤收起图纸,深深看了她一眼:“您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她说,“早年被人唤作‘瞎婆子’,后来连这个称呼都没人愿意给了。”
“那我给您起一个。”陈藤认真道,“就叫**林照**吧。林,是树林的林;照,是照亮的照。您看不见光,但您可以成为别人的光。”
老妪愣住,浑浊的眼中竟泛起一丝水光。
她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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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陈藤抵达下一个村落??灰河屯。
这里曾是通往南方商道的重要驿站,如今却成了一座鬼城。房屋倒塌,街道被黑色藤蔓覆盖,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腐香。这些藤蔓并非生命母树分支,而是“影阁”培育的**蚀魂妖藤**,专门吞噬人类记忆与意志,将其转化为滋养妖核的养料。
他在村口停下脚步,腰间短藤剧烈震颤,发出刺耳警报。
有活人。
而且不止一个。
他潜行入村,贴墙而走,避开地上蠕动的黑藤。忽然,听见一间破屋内传来微弱哭声。推门一看,竟是三个孩子蜷缩在角落,最小的不过五岁,最大的约莫十二,脸上沾满泥污,眼神空洞如死水。
“别怕。”陈藤轻声上前,“我是来救你们的。”
孩子们不动,也不回应。
他这才发现,他们头顶都有细小孔洞,像是被针扎过,隐隐渗血。那是蚀魂藤抽取记忆的痕迹??一旦完成三次抽取,宿主便会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他立刻取出净脉孢子撒在三人周围,同时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在地面画出一个简陋的“护心阵”。这是《武典》附录中的秘术,虽不及正统千藤锁魂阵威力,却能在短时间内稳定神魂。
半个时辰后,小女孩忽然睁眼,盯着他胸前的徽章,嘴唇微动:
“绿……旗……还在吗?”
陈藤心头一震。
这是“生之学院”遗留的接头暗语之一。只有真正接触过旧藤都体系的人才知道。
“在。”他轻声答,“只要你还记得怎么呼吸,绿旗就永远不会倒。”
女孩眼泪滚落,哽咽道:“他们抓走了阿姐……说要用她的‘希望感’炼最后一颗妖核……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还会哭着想妈妈的孩子……”
陈藤双拳紧握。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希望感”??不是修为,不是血脉,而是那种明知会死仍愿相信明天的心境。这种情绪极为稀有,通常只存在于尚未被现实彻底摧毁的孩童或极少数历经磨难却仍未放弃的成年人身上。影阁收集它,是为了制造“终极腐化妖核”,一旦引爆,方圆千里内所有人将瞬间丧失求生意志,主动自尽。
“她在哪?”他问。
“西边……山腹里……有个大坑……里面全是管子……”男孩虚弱回答,“守卫很多……都是死人……走路不会喘气……”
陈藤明白了。
那是“归墟洞天”的外围据点。
也是整张地图的最后一站。
他抱起三个孩子,迅速撤离村庄。途中用骨哨联络附近暗藤司游骑,将孩子们托付后,独自转身,朝着西方山脉走去。
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
但他必须去。
因为那个还在哭着想妈妈的女孩,正是这个世界最后一点“活着”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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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归墟洞天。
这里曾是上古修士闭关之地,如今却被改造成一座巨大的地下祭坛。岩壁刻满逆转生命法则的邪纹,中央是一座由万人骸骨堆砌而成的高台,台上悬浮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那便是尚未完全成型的“希望妖核”,内部封存着上百名孩童的梦境碎片。
陈藤潜伏在洞外,借助共生藤感应地形。他发现整个洞天被九根蚀魂柱支撑,每根柱子都连接着一条深层地脉,正在缓慢抽取大地生机,转化为腐化之力。
更可怕的是,祭坛四周,竟站着九位身穿绿衣的“战士”。
但他们不是真正的藤军。
而是用记忆复制技术制造的**伪?守心者**??他们的脸,赫然与陈生、陈七、白三等人一模一样!甚至连动作、语气、战斗习惯都被完美复刻。
“他们在亵渎信念。”陈藤咬牙。
就在这时,洞内响起钟声。
仪式即将开始。
一名被绑缚的小女孩被推上高台,泪流满面地喊着“妈妈”。祭坛上方,一道虚影缓缓浮现??不再是模糊黑袍,而是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手持玉笏,身穿朝廷礼服,赫然是当今太师**萧元衡**!
“诸位臣民听令。”他声音洪亮,仿佛传遍天下,“今日起,废除‘苟活律’,颁布‘终焉诏’:凡心存侥幸、妄图逆天而行者,皆为乱党,格杀勿论!”
“唯有接受命运安排,坦然赴死,方得安宁。”
“这才是真正的仁政。”
陈藤怒极反笑。
原来如此。
影阁早已渗透朝廷,将“毁灭理念”包装成“天道秩序”,企图从法理层面彻底否定“苟住”的正当性。一旦成功,不只是肉体消灭,更是精神灭绝。
“你说谁该死?”他低吼一声,猛然冲出藏身处,胸前徽章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是我这种不肯闭眼的人?还是你这种不敢面对真实的人?!”
他跃下悬崖,藤蔓疾射,直扑祭坛!
伪?守心者们立刻迎战。
第一战,对“伪陈生”。
对方使出《武典》第六课中的“藏息步”,几乎与原版毫无差别。但陈藤只看了一眼,便冷笑:“你不懂疼。”
他故意露出破绽,诱敌深入,待对方逼近刹那,猛然咬舌喷血,以痛觉刺激神经,使出真正的“藏息步”终极变式??**忘痛前行**!
伪陈生瞳孔一缩,动作迟滞半拍。
就是这一拍,陈藤藤刃穿喉,将其绞碎。
第二战,对“伪白三”。
对方右臂化为毒傀,招式狠辣精准。可当陈藤举起徽章,低声念出当年白三亲授的密语:“你还记得第一章吗?”
伪白三竟呆立当场,系统紊乱,自爆而亡。
第三战,四人围攻。
陈藤重伤,左腿被斩断筋脉,鲜血浸透裤管。他靠在岩壁,喘息如牛,手中藤刃只剩半截。
“你们赢不了。”伪?守心者冷笑道,“我们是完美的复制品,而你,只是一个无名之辈。”
“没错。”陈藤咳着血笑了,“我不是英雄,不是天才,也不是什么统领。”
他艰难地抬起手,抚摸胸前那枚早已裂痕遍布的徽章。
“但我……是最后一个记得‘怎么呼吸’的人。”
他闭眼,默念《武典》终章??那是从未公开过的一页,唯有通过登藤试并获得“守心者”认证者方可感知:
> “终章:当你以为一切结束时,请回头看看来时的路。那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你,等着你替他们说出最后一句话。”
>
> “而那句话,永远只有两个字??”
>
> **“继续。”**
刹那间,天地共鸣。
远在藤都的生命母树猛然震颤,万千枝叶齐齐转向西南!
东海浮岛,试炼之柱顶端,那颗沉寂已久的传承晶种突然发光!
北方雪原,曾埋葬三百英灵的乱葬岗上,一根绿芽破土而出!
所有佩戴过绿色徽章的灵魂,无论生死,无论身处何方,都在这一刻响应召唤。
他们的意志,汇聚成一道横跨九州的绿色光带,贯穿虚空,注入陈藤残破之躯!
他睁开眼,已非凡人。
而是“生之理念”的具象化身。
他一步踏出,手中半截藤刃化为百丈巨藤,横扫四方,将剩余伪?守心者尽数绞杀!
萧元衡怒吼:“不可能!你不过是蝼蚁!怎能承载如此意志!”
“因为你忘了。”陈藤缓缓走向高台,每一步落下,大地便生出一株新藤,“真正的力量,从来不在高位,而在卑微者的呼吸之间。”
他抬手,扯下胸口徽章,狠狠插入地面!
轰??!
本源藤脉再度降临,自地心奔涌而出,缠绕祭坛,净化邪纹。希望妖核剧烈震荡,最终崩解,释放出所有被囚禁的梦境碎片。那些光影化作点点星芒,飘向夜空,落入人间千万户人家的窗棂。
某个病榻上的老人睁眼流泪;
某座牢狱中的囚犯停止自残;
某个准备投河的母亲抱紧了怀中婴孩……
他们都听见了一句低语:
**“再活一天。”**
萧元衡惨叫着被藤蔓拖入地底,永世镇压。
仪式终结。
陈藤跪倒在高台,全身经脉寸断,生机飞速流逝。他望着天空,嘴角含笑。
小女孩跑过来抱住他:“哥哥,你会死吗?”
“会。”他轻声道,“但我活够了。”
“那你怕吗?”
他摇头:“只要还有人记得‘苟住’,我就没真正离开。”
他抬起最后一根手指,指向远方。
“你看……绿旗……还在飘。”
小女孩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晨曦初露,东方天际,一面褪色的绿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不知是谁,在废墟之巅重新竖起了它。
风吹过大地,带着新生的气息。
陈藤闭上了眼。
身体化为光点,融入地脉,顺着藤脉流向四方。
而在藤都母树最深处,那道熟悉的虚影轻轻叹息:
“又一个孩子,回家了。”
片刻后,通神莲花瓣轻轻颤动,分裂出一颗新的晶种,静静悬浮于空中,等待下一个不甘心死去的灵魂前来领取。
风起,叶动。
苟住。
苟住。
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