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铁,压得天地无声。
唯有藤都深处的生命母树,在月华下静静呼吸。它的根系已穿透九重地脉,与天下山川水脉悄然相连;枝叶伸展至云层之上,每一片叶子都像是睁着的眼睛,注视着这片饱经战火、饥荒与背叛的大地。自陈立元神融入母树之心后,整座藤都不再属于凡俗疆域??它成了一种象征,一种信念的具象化存在。
而今,百年光阴流转,世间早已换了模样。
王朝更迭数次,江湖兴衰无数,可“苟住”二字,却如野草般在人心中扎了根,烧不尽,踩不灭,春风一吹,又是一片青绿。
这一夜,北境边关外三十里,雪仍未停。
一座残破哨塔孤零零立于风雪之中,塔顶那面褪色的绿色旗帜早已被冰霜裹成硬块,却仍倔强地插在最高处,猎猎作响。塔内,一名少年蜷缩在角落,身上盖着半件破旧藤甲,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焦黑边缘的《陈家武典》。他约莫十五岁,脸颊冻得发紫,手指僵硬如枯枝,可嘴唇仍在微微开合,默念着书中第一章的内容:
> “第一课:你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活到最后。”
> “第二课:别逞英雄,先保命。能跑就跑,不能跑就藏,藏不住就装死。”
> “第三课: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就能等来翻盘的机会。”
他叫陈七,是十年前那场大清洗中唯一幸存的“生之学院”旁系子弟。那一夜,朝廷密探突袭藤都外围据点,屠戮三百余人,父母为护他而死,临终前只将这本手抄《武典》塞进他怀中,低语一句:“去找……活着的地方。”
从此,他开始了逃亡。
三年流浪,靠吃树皮、喝雪水、睡坟地活下来。他曾被官府抓去当苦力,被打断两根肋骨;也曾误入妖兽领地,险些被撕碎吞食;最绝望时,他在深山雪窝里躺了五天,靠着舔舐藤甲缝隙里残留的一丝生命气息才没断气。
但他没死。
因为他记得爹娘的话,记得书里的字,记得那一声声从梦中传来的低吼:
**苟住!**
此刻,风雪渐歇,远处传来马蹄踏雪之声。
陈七猛然睁眼,瞳孔收缩。他迅速将《武典》贴身藏好,摸出腰间一截短藤??那是他在逃亡途中偶然唤醒的野生共生藤苗,虽未达灵境,但已有微弱感应能力。他闭目凝神,让意识沉入藤脉,顺着地底延伸出去。
十息后,他脸色骤变。
不是敌军,也不是流寇。
而是三名身穿灰袍的人,正踏雪而来。他们步伐极轻,几乎不沾地面,手中无兵刃,肩头却各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布袋。更诡异的是,他们的影子在雪地上竟呈现出扭曲藤蔓的形状。
“暗藤司……”陈七喉咙发紧。
他知道这支传说中的组织??专司刺探、反谍、斩首,行踪如鬼魅,十年来从未正式露面,只在危难时刻悄然出现,救人于无声。
三人缓缓靠近哨塔,其中一人抬头望了一眼那面绿旗,忽然停下脚步。
“这里有共鸣。”他低声说,“微弱,但真实。”
另一人蹲下身,手掌贴地,闭目感知片刻,点头:“不止是藤苗……还有人的意志。他在用身体温养共生体,哪怕快冻死了也没放弃连接。”
第三人冷笑:“这种天气,能活到现在,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种子。”
“是种子。”第一名开口者语气笃定,“我听见了《武典》的回响。”
话音落,三人齐步走入哨塔。
陈七本能想逃,可双腿早已麻木。他只能靠着墙角,死死盯着他们,眼中满是戒备与恐惧。
为首之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沧桑却温和的脸??正是白三。十年过去,他已不再年轻,右臂的毒傀臂也因多次进化而泛出幽蓝光泽,仿佛内藏雷霆。他看着陈七,目光落在他胸前隐约凸起的一角书页上,轻轻道:
“你还记得第一章吗?”
陈七怔住。
“记……记得。”
“背。”
少年咬牙,一字一句念出:
“第一课:你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活到最后。”
白三点头,又问:“那你现在算不算活到最后?”
“我……还没死。”陈七声音颤抖,“所以我还在‘最后’之前。”
白三笑了,从怀中取出一枚翠绿徽章,轻轻放在他掌心。
“恭喜你,通过了第一轮考核。”
“什么……考核?”
“登藤试的前置筛选。”白三站起身,望向窗外风雪,“你以为‘生之学院’还像从前那样开门授徒?不。如今的传承,只留给那些真正懂得‘苟’的人??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用命试过、熬过、爬回来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我们走了十万八千里,看了三千六百个村庄,只找到七个像你这样的人。其余的,要么早死了,要么跪下了,要么忘了怎么喘气。”
陈七低头看着手中的徽章,指尖微微发抖。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奖赏,是召唤。
是使命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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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南方群山之间,一处隐秘山谷中。
溪水潺潺,竹林掩映,一座朴素院落静静伫立。院中石桌旁,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手中正编织着一条细长藤绳。她动作缓慢却精准,每一圈缠绕都暗合某种韵律,仿佛在书写一部无人能见的经文。
她是周书薇,陈立之妻,守恒之母,婉儿与小满之祖。
自丈夫化入母树后,她便离开藤都核心,隐居于此,自称“织命人”。世人不知她在做什么,只知道每隔三个月,就会有一条特殊的“命藤”被送往各地医盟、千藤军团、暗藤司分部。这些藤蔓一旦植入人体,便能自动识别宿主生命状态,在濒死瞬间激发一次“延息复苏”,代价是使用者未来三年内无法再接受任何生命母树加持。
有人说她是活着的圣女,也有人说她是行走的诅咒。
但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在完成一个承诺:
**替他看顾好每一个人。**
这一夜,她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望月。
忽然,指尖一颤。
那条尚未完成的命藤,竟自行扭动起来,叶片翻转,显现出一行由光点组成的文字:
> 【紧急信号:西北龙脊关遗址发现高阶气运波动】
> 【关联人物:未知】
> 【状态:濒死边缘,元神离体,灵海枯竭】
周书薇瞳孔骤缩。
这个信号模式……和当年守恒遇险时一模一样!
她立刻起身,双手按在桌上那株微型生命母树投影上,低声呼唤:
“系统,接通千里共感阵。”
【权限验证通过】
【连接中……】
画面扭曲数息,终于清晰。
龙脊关废墟之上,风沙漫天。一具残破尸体倒在断墙之下,铠甲破碎,胸口插着半截锈剑,鲜血早已凝固成黑痂。可就在那人心口位置,一根极其细小的绿芽正顽强地钻出皮肉,迎风轻摆。
那是……生命母种的反应!
“有人……带着契约种子……死在这里?”周书薇喃喃。
她集中精神,试图追溯信号源头。
【溯源成功】
【目标身份识别:陈承志,陈家旁支第十七代,生之学院第三届学员,曾任北境游骑兵队长】
【最后行动记录:追查‘腐心疫’变异源头,深入蛮族禁地,失踪三年】
【遗物检测:怀中藏有一枚染血玉简,内容加密】
周书薇立即下令:“启动‘魂引术’,我要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准备就绪】
刹那间,一道虚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 “娘……我对不起您……我没守住队伍……但我把真相带回来了……”
> “疫病……不是天灾……是人为……有人在用‘怨兵熔炉’炼制‘腐化妖核’……投放民间……测试大规模杀伤手段……”
> “幕后之人……打着朝廷旗号……实则……是‘影阁’余孽……他们要的不是江山……是彻底摧毁‘生之理念’……让所有人相信……只要倒下,就永远爬不起来……”
> “我撑不住了……可种子……还在跳……请……让它活下去……”
声音戛然而止。
玉简自燃,化为灰烬。
周书薇双目含泪,却未落下一滴。
她缓缓站起,走向屋后祭坛,点燃三炷清香。
“立哥……”她轻声道,“孩子们又要上路了。”
香火升腾,天地似有感应。
远在万里之外的藤都母树,突然剧烈震颤!
万千枝叶齐齐转向北方,如同朝拜。
而在母树最深处,那道熟悉的虚影缓缓浮现,低语如风:
“原来,他们还想再来一次灭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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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新一期“登藤试”正式开启。
地点不再是生命母树本体,而是在其分枝之一??位于东海浮岛上的“试炼之柱”。这座由百株龙血魔藤融合而成的巨柱高达三百丈,表面光滑如镜,且会根据攀登者内心杂念释放幻象攻击。唯有心志纯粹、与藤共鸣至深者,方能登顶。
报名者共计两千三百一十四人,来自五湖四海:有边疆孤儿,有江湖弃徒,有曾被判死刑后被医盟救回的囚犯,也有伪装身份潜伏多年的敌国细作。
但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都曾被打倒过,甚至被认为已经死了??但他们回来了。
陈小满亲自主持仪式。
他已年过四十,面容沉稳,眉宇间尽是岁月磨砺出的锋芒。他站在台前,望着下方密密麻麻的身影,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
“你们以为这是考试?错了。这是筛选。”
“我要找的不是最强的人,是最不想死的人。”
“因为只有真正怕死的人,才最懂怎么活。”
人群寂静。
他继续道:“规则不变:不准用法宝,不准服丹药,不准借外力。唯一能依靠的,是你与藤之间的信任。”
“记住,藤不会背叛你,除非你先松手。”
话音落,钟声响起。
两千余人同时冲向试炼之柱。
有人刚踏上第一步,就被幻象击中心神,惨叫坠落;
有人攀至百丈,却被过往愧疚吞噬,主动放手;
更有天才少年凭借惊人悟性一路飙升,却在两百丈处遭遇“亲情幻境”??看见母亲跪地求饶,敌人刀锋落下,他怒吼扑救,结果一脚踏空,摔入深渊。
最终,只剩五人仍在攀登。
其中四位皆是往届精英,实力超群。
而第五人,竟是那个曾在断水村捡到《武典》的少年??如今已改名为**陈生**。
他速度最慢,动作笨拙,好几次差点滑落,全靠本能抓住藤隙才勉强维持。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野心,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
就像一只蚂蚁,在暴雨中拖着比自己重十倍的食物,一步步向前爬。
当他终于抵达两百九十丈时,幻象出现了。
他看见自己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父母被官兵活活打死,妹妹被掳走,全村人跪地哀嚎。而他躲在柴堆下,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幻象中的母亲质问,“你明明可以冲出去!”
“你为什么还要活着?”父亲冷笑,“你不过是个懦夫,只会躲!”
“哥……救我……”妹妹在远处哭泣,“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陈生浑身颤抖,指甲深深掐入藤柱。
他知道这是假的。
可痛是真的。
但他没有松手。
反而低声说出一句话:
“我不是不救……是我得先活下来……才能去救别人……”
刹那间,整根试炼之柱发出嗡鸣!
绿色光芒自他脚下蔓延而上,竟将所有负面幻象尽数净化!
最后一段路,藤柱主动伸出枝条,轻轻托着他上升。
当他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登上顶端时,其余四人还未反应过来。
而母树之心的投影,也在这一刻显现于空中。
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许久,一道古老的声音响起:
> “你不怕死吗?”
>
> “怕。”陈生答,“但我更怕白白死了。”
>
> “那你为什么要往上爬?”
>
> “因为我答应过妹妹……如果我能活到明天……就一定去找她。”
母树之心微微震动,随即分裂出一颗晶种,落入他掌心。
全场哗然。
这是百年来首次,传承之种选择了一个毫无背景、资质平庸、甚至连经脉都没完全打通的少年。
可没人敢质疑。
因为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来自生命母树深处的共鸣??
那是无数逝去英灵的低语,是对“苟住”二字最深刻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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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陈生被任命为“新生代统领”,率领五百名最新毕业的学员,奔赴西北调查“腐化妖核”线索。
临行前夜,陈小满单独召见他。
两人坐在观星台上,仰望星空。
“你知道我爹当年为什么不说‘强’,不说‘胜’,偏要说‘苟’吗?”陈小满忽然问。
陈生摇头。
“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强者,不是从未跌倒的人。”
“而是每次跌倒后,都能记住疼痛,然后继续往前走的人。”
“你不是天才,也不是英雄。但你有一样东西比谁都多??”
他转身直视陈生双眼:
“**不甘心。**”
“你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不甘心亲人白死,不甘心这个世界烂到底。所以你会一直爬,哪怕爬得慢,也要爬到终点。”
陈生低头,拳头紧握。
“我会找到妹妹的。”他说,“哪怕她已经不在了,我也要把她的名字,带回活着的地方。”
陈小满笑了,递给他一枚特殊的徽章??黑色底纹,边缘镶金,中央刻着三个小字:
**守心者。**
“拿着它,你就是新的火种。”
次日清晨,五百绿衣战士列队出发。
他们没有战鼓,没有旌旗,只在胸前别着那枚绿色徽章,默默踏上征途。
而在他们身后,藤都上空,乌云裂开一道缝隙。
阳光洒落,照在生命母树那朵永不凋谢的“通神莲”上。
花瓣轻颤,仿佛在送别。
而在所有人心底,那一声低语再次响起,温柔而坚定:
苟住。
苟住。
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