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色未明,王明远一行人的车马踏着夜色,终于在出发后的第三日清晨,抵达了京郊。
连日的奔波劳顿,每个人都很是疲惫。他们原本打算今日先回家中稍作梳洗整顿,至少换上身像样的官袍,明日再精神饱满地参加朝会,向陛下复命。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马车刚行至离城门还有三五里地的官道岔口,便被一队早已等候在此、身着宫中服饰的內侍拦下了。
为首是一名面白无须、眼神精干的中年太监,他快步上前,亮出腰牌,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来的可是钦差崔大人、王修撰、陈编修一行?陛下有口谕,宣三位大人即刻入宫,参加今日大朝会!车马就停在此处,请三位大人随咱家速速入城!”
王明远心中微微一凛,与马车内自己身旁的陈香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陛下竟然如此急切?连让他们喘口气的工夫都不给?
前面马车内的崔显正倒是面色如常,只是那张被烈日晒得黝黑粗糙的脸上,疲惫之色同样难以掩饰。
他掀开车帘,对着那太监拱了拱手,声音因连日辛劳而有些沙哑:“有劳公公前来传旨,臣等接旨。只是……我等一路风尘,官袍污损,如此面君,恐有失仪之罪……”
那太监目光在崔显正脸上停留了一瞬,饶是他见惯了风浪,眼中也忍不住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愕。
眼前这位崔大人,与他记忆中那位白面微须、富态雍容的秦陕巡抚,简直判若两人!这黑瘦憔悴的模样,说是刚从哪个矿坑里捞出来的苦力都有人信。
“崔大人……辛苦了。”那太监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但很快脸上继而堆起程式化的笑容:“陛下深知诸位大人劳苦功高,特旨恩准,不必拘泥虚礼。眼下朝会即将开始,诸位大人还是快些随咱家走吧,莫让陛下和满朝文武久等。”
说完便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在前引路。话已至此,三人也再无推脱余地。
时间紧迫,只得就在马车里,勉强整理了一下仪容。说是整理,其实也就是拍打拍打官袍上的尘土,试图将那些顽固的褶皱捋平一些,再用湿毛巾匆匆擦把脸,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王明远看着自己身上这身青色的翰林官袍,下摆还沾着泥点子,袖口被磨得发毛,穿在身上皱巴巴,活像块咸菜干。陈香那身也好不到哪儿去,清瘦的身形裹在同样皱巴的官袍里,更显单薄。两人相视苦笑,这副尊容去参加庄严的大朝会,实在是……有碍观瞻。
然而,当他们走下马车,准备跟随内侍步行进入皇城,看到前面马车上下来的师父崔显正时,王明远的嘴角依然忍不住微微抽搐,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崔显正身上那身绯色官袍,比他们两人身上的甚至还要“凄惨”几分,明显是掏出了最差的那身换上了。这“凄惨”的官袍,此刻穿在他消瘦了不少的身架上,空荡荡的,更衬得他形销骨立。
最关键的是他那张脸,原本富态白净的面庞,如今黑得发亮,是那种长期暴晒后的古铜色,脸颊凹陷,眼窝深陷。而此刻,甚至嘴唇也因为缺水显得有些干裂起皮,双眼布满了血丝,一副为了国事熬干了心力,油尽灯枯的样子。
这哪是即将上任的户部侍郎、刚刚立下大功的钦差重臣?
这分明就是个刚从灾荒之地逃难出来的老农,还是病了很久的那种!走起路来,脚步甚至有些虚浮,需要王明远和陈香一左一右稍稍搀扶着。
“师父,您……”王明远忍不住低声唤道,师父的这番操作虽然似曾相识,但是他还是有点担心。而一旁一向情绪内敛的陈香此刻也忍不住嘴角抽搐。
崔显正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低声道:“无碍,只是有些气短,还撑得住。”&bp;话虽如此,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疲惫,根本不像是“演”出来的。
在那队宫廷禁卫异样目光的注视下,三人接受了比寻常严格数倍的搜查,这才被准许进入皇城。
晨曦微露,巍峨的皇极殿矗立在眼前,汉白玉的台阶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殿内隐约传来百官肃立时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和司礼监太监悠长的唱喏声,朝会已然开始。
引路内侍小步疾走,进入殿内通报。不多时,殿内那悠长的唱喏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宣——户部右侍郎崔显正,翰林院修撰王明远,编修陈子先——上殿觐见——!”
“臣等遵旨!”
崔显正深吸一口气,挣脱了王明远和陈香的搀扶,努力挺直了腰板,虽然那背影依旧显得有些佝偻。
他当先一步,王明远和陈香紧随其后,三人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踏上了那高高的台阶,走向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