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崔显正、王明远一行人尚在返京路途之时,关于北直隶之事的种种消息,已如同长了翅膀一般,抢先一步席卷了整个京城。
起初,流传开的消息还算模糊。
“听说了吗?北直隶那边,前些日子那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暴雨,滹沱河竟然没决口!”
“真的假的?不能吧?我那远房表舅就在正定县当差,前几日捎信回来,还说河水涨得吓人,堤坝摇摇欲坠,城里人都快跑光了!”
“千真万确!我家那口子前日刚从南边押货回来,路过正定县地界,亲眼所见!那堤坝虽然看着狼狈,可实实在在是扛住了!水都退了!”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听说这回是那位新点了的户部右侍郎,还没正式上任就先被派去当钦差的崔显正崔大人的手笔?这位崔大人,听说之前在秦陕治灾就有两下子,没想到治水也这么厉害?”
“看来陛下点他去户部,不是没有道理啊……”
百姓们茶余饭后,议论的多是这桩奇事,言语间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崔钦差多了几分好奇与认可。能在那般天威下保住一方平安,总是值得称道的。
然而,没过两日,更具体、更惊人的细节便开始在官场和坊间悄然流传。消息的核心,指向了一种名为“水泥”的神奇之物。
“……什、什么?不是单靠人力苦守?是用了……一种叫‘水泥’的神物?”
“据闻此物看似灰粉,遇水搅和,倾入模中,不消一二日,便可坚如磐石,水火难侵!”
“北直隶报上来的信里说,用了此物的堤段,洪峰过后,岿然不动!以往需征发民夫万千、耗时数月夯筑的工事,如今竟能速成若此?”
“何止河工!若用于筑城、修路、乃至边关寨堡……这、这简直是点土成金的神技!”
这一次,莫说是寻常官员,便是六部堂官、内阁重臣,闻之亦勃然变色,再也无法安坐。
若说守住河防尚属“能吏”范畴,这“水泥”之现,则近乎“变法”之前兆!
其背后所蕴藏的,乃是颠覆现有工筑体系、乃至影响国朝物力调配、边防守御格局的庞然巨物!
一时间,京城暗流汹涌。
惊叹者有之,狐疑者有之,更多有心人则开始暗中盘算此物可能带来的利益格局变迁,以及……它将会砸了哪些人的饭碗,又将为哪些人铺就青云之路。
市井百姓对此物之神妙尚无切身体会,只模糊觉着或是件利于防洪的好东西,盼着官府能推广开来,使自家田舍多份保障。
但于官员士绅而言,嗅觉灵敏者已从中嗅到了风暴将至的气息。这大雍的天,怕是要因这一捧灰扑扑的“神泥”,而生出莫测变数了。
更有那等心思活络、试图火中取栗之辈,或仗着背景,或使着银钱,千方百计想探听这“水泥”的根底、方子。
然而,所有伸出的触手,皆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铁壁。工部、工造监等相关衙门,口风紧得异乎寻常,但凡问及,不是推说“天工开物,乃朝廷机密”,便是直言“此物已由内府与工部共管,窥探者以谋逆论处”。
几番碰壁,甚至折损了几个不开眼的胥吏后,众人方才凛然醒悟此物水深,非但牵扯巨利,更直通天听,绝非寻常人等可以觊觎。
一时间,所有蠢蠢欲动的心思都被强行按捺下去,只得翘首观望,看这滔天巨浪最终将涌向何方。
然而,未等众人从“水泥”带来的震撼中喘过气来,另一则消息,便如同霹雳,裹挟着血雨腥风,轰然炸响在京城上空,将所有的议论、算计瞬间冻结。
北直隶曝出了惊天的河工贪墨案!
经初步查实,涉案官员、吏员、商贾,竟达上百人之众!
不再是以往的小打小闹,抓几个小鱼小虾敷衍了事。而是真正的雷霆万钧,犁庭扫穴!
判决更是快得令人心惊肉跳,几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证据确凿者,抄家!籍没家产,妻女充入教坊司,男丁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情节尤为严重、直接导致险坝出现、险些酿成巨祸的几名主犯,包括正定县等几县县令、河工所大使、以及几名与工部、户部关系密切的皇商,连秋后都等不得,直接被判了斩立决,不日便要开刀问斩!
雷霆之下,整个北直隶的官场几乎被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即便少数查实未直接参与贪墨、却难逃失察渎职之责的官员,也被远远调离了要职,发往边远之地。
甚至有两名身在京城、品阶不低的工部员外郎和好几名户部主事,也被顺藤摸瓜揪了出来,锁链加身,投入诏狱。等待他们的,最轻也是发配充军。
菜市口的血迹尚未干涸,抄家的官兵如狼似虎,冲进一座座昔日车水马龙的宅邸,哭喊声、呵斥声、砸东西的声音响彻街巷。
昔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转眼成了阶下囚,甚至刀下鬼。家产被贴上封条,一箱箱地抬出,女眷钗环散乱,哭得撕心裂肺。
那一幕幕景象,足以让所有目睹或听闻的官员两股战战,背生寒意。血腥气,混合着恐惧,瞬间弥漫了整个京城官场。
先前还在议论“水泥”可能带来何种机遇或挑战的官员们,此刻全都噤若寒蝉。各部衙署之中,往日里高谈阔论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步履和交换眼神时的凝重。
谁也不知道,这把来自北直隶、由皇帝亲手挥下的屠刀,下一次会砍向谁的脖颈。
今天是北直隶,是工部、户部,明天呢?会不会是漕运?是盐政?是其他的油水丰厚之地?
一种兔死狐悲、人人自危的情绪,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
甚至那些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在朝会上就水泥此等“奇技淫巧”是否合乎祖制、是否劳民伤财等问题,对崔显正、王明远等人发起攻讦的御史清流们,也纷纷哑火。弹劾的奏章写好了,却又被默默压在了箱底。
这个时候,再去触霉头,质疑刚刚立下大功、圣眷正隆的崔显正,岂不是自找没趣?甚至可能被皇帝视为对此番严惩贪腐的不满,引火烧身!
稍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看明白了,陛下这是借北直隶河工这块烂疮,行刮骨疗毒之事。用最酷烈的手段,清除积弊,震慑宵小。
同时,也是在为“水泥”这等新事物的推行,扫清障碍,铺平道路。谁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唱反调,那就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借着一场天灾**,陛下不仅快刀斩乱麻地清洗了北直隶乃至工部、户部的一批蠹虫,待崔显正上任又重新将户部归于他所谓的“平衡”。更是为“水泥”这等注定要动摇旧格局的新事物,铺平了道路。旧势力被雷霆手段打懵、打残了,新东西推广起来,阻力自然就小了。
这其中的步步算计和深远布局,若是让此刻还在返京路上的王明远得知,恐怕也只会深深吸一口凉气,再次感叹天威难测,帝王心术的一石多鸟。而且经此血腥震慑,甚至他前几日构思的“水泥工程标准施工规范”都有机会顺利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