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谷口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和远处松林的清香。木刻楞的烟囱里升起一缕青烟,在澄澈的天空下笔直地向上飘散。周景明坐在门前的木墩上,手里摩挲着那枚烧焦一角的合影照片,边缘已经起了毛边,像是被无数个夜晚的指尖磨破了岁月。晨光趴在他脚边,耳朵偶尔抖动一下,仿佛仍在梦中追着什么。
自从“骆驼”落网后,山谷安静得有些不真实。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这场横跨三十年的黄金黑幕,标题一个比一个刺眼:《代号“骆驼”的幽灵》《一条狗改写的历史》《被遗忘的联络员》。陈志远写的长篇纪实文学即将出版,书名叫《1984:光与尘之间》,出版社来信说首印十万册,问他要不要署名。他回了一封电报:“用集体名义。”
他知道,真正的名字不该出现在书页上。该被记住的,是那些没能走出来的身影。
李正南半个月前来过一趟,带来了国家安全部门的一纸函件??北疆金源合作社正式被列入“国家安全教育示范基地”候选名单。不是因为产量,而是因为他们用血与命撕开了一道口子,让阳光照进了本该腐烂的角落。“你们证明了,民间力量也能成为制度防腐的一环。”李正南说这话时,眼神认真得不像个官僚,倒像个理想主义者。
那天晚上,周景明把函件读了三遍,然后锁进了抽屉最底层。他知道,荣誉来了,麻烦也不会远。有些人怕的不是罪行暴露,而是有人敢站出来说话。只要他们还活着,就永远是某些人眼里的钉子。
但他不怕。
清晨五点,天还没亮透,他就起身了。今天是合作社第一次对外招标矿段的日子。省里派来的评估组昨夜刚到,住在新盖的招待所里。六间红砖房,太阳能热水器,还有独立卫生间,这在十年前想都不敢想。如今他们不仅能自己盖房,还能接待外宾??上个月,蒙古国一个小型淘金协会组团来访,临走时留下一面锦旗,写着:“兄弟之山,共守金道”。
他披上外套走出门,迎面撞见巴图推着轮椅上的巴依过来。两人脸上都带着笑。
“你起得真早。”巴图说,“我还以为你是去给武阳上香。”
“去了。”周景明点头,“顺手拔了坟前的杂草。今年野藤长得快,再不管就要缠住木桩了。”
巴依咳嗽两声,声音沙哑却有力:“树要修枝,人要清心。咱们现在是‘模范单位’,可别让人挑出毛病来。账目、安全记录、环保台账,一样都不能松。”
“放心。”周景明笑了笑,“柯红昨晚熬到两点对账,连做梦都在念数字。”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评估组的人陆续走出招待所。为首的女专家姓林,四十出头,戴金丝眼镜,说话条理分明。她拿着平板电脑一项项核对数据,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远处正在作业的筛金机。机器嗡鸣声中,细碎的金粒在阳光下闪烁如星尘。
“你们的环保基金使用明细做得很好。”林专家翻完资料,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每公斤金提取缴纳三十元,累计已投入十七万元用于植被恢复和水源净化。这个比例,比许多国企还高。”
“因为我们知道,毁一座山容易,救一座山难。”周景明平静地说,“以前我们靠山吃山,现在我们得养山。”
中午吃饭时,林专家突然问:“听说你们有个猎犬叫武阳,为送情报牺牲了?”
饭桌瞬间安静了一瞬。
金旺放下筷子,低声说:“它比很多人更懂忠诚。”
柯红递过一张冲洗好的照片??是当年武阳叼着铁盒奔向雪岭的模拟画像,由省公安美工根据巴图口述绘制。画中的狗四蹄腾空,颈圈断裂,眼中却燃着火焰般的光。
林专家盯着看了很久,轻声说:“我在档案馆见过类似案例。七十年代边境线上,有几条军犬曾参与反特行动,其中一条代号‘赤影’,也是在传递密信途中被狙杀。也许……忠诚这种东西,不分物种,也不分时代。”
下午三点,招标会正式开始。地点设在改建后的旧木刻楞大厅,墙上挂着合作社章程、安全生产条例和一张巨大的矿区地图。七个人围坐一圈,像十年前那样,只是这次不再藏枪,不再提防窗外的脚步声。
林专家宣布,北疆金源将获得新增两平方公里的勘探许可,并有权联合周边三个县组建区域联盟。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孤岛,而将成为一种模式的起点。
“但我们有个条件。”她说,“你们必须公开所有操作流程,包括探矿技术、安全管理、分红机制,甚至……你们是怎么让这群桀骜不驯的男人听指挥的。”
众人哄笑。
刘老头咧嘴道:“靠的是饿三天再给一碗肉。”
会议结束时,夕阳正斜照在矿道口。锤声依旧叮当,但节奏有序,不再仓皇。几个年轻矿工扛着工具下班,路过武阳坟前时,自发停下脚步,鞠了一躬。
周景明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胸口发烫。不是激动,而是一种近乎疼痛的释然。
当晚,他独自走进地下档案室??这是他们去年新建的小屋,专用于保存与案件相关的原始材料。油灯昏黄,照亮墙上贴着的时间线:从1984年七人结盟,到沙木沙被捕,再到“骆驼”归案,每一步都被标注成红色箭头,如同血脉贯穿整面墙壁。
他在最末端添上一笔:“2025年9月17日,北疆金源获准扩建。”
然后取出父亲那份档案复印件,轻轻放在桌上。周建国,生于1946年,原属地质部第八勘察队,1973年调入秘密联络组,任务编号G-1984-α,职责为接收并转运境外兑换黄金。1975年拒绝执行非法指令,同年冬失联,官方定性为“因公殉职”。
他从未见过父亲的照片,只记得母亲枕头底下藏着一枚褪色的铁路职工证,内页夹着半张火车票,写着“1984?哈拉苏?少勒布尔津”。原来,命运早在他出生前就埋下了伏笔。
“爸。”他低声说,“我替你把账算清了。”
风从通风口钻进来,吹动纸页,像是一声回应。
第二天清晨,他召集所有人来到山顶云杉下。没有仪式,没有讲话,只是静静站着。晨光蹲在木桩旁,鼻子轻轻蹭了蹭那枚染血的狗牌。
“从今天起,”周景明开口,“我们要做一件事。”
众人望向他。
“建一座纪念馆。”他说,“不大,就一间屋子,放些老物件:武阳的颈圈、我们的第一把探矿镐、沙木沙留下的账本复印件、还有父亲那张没寄出的家书。谁都可以来参观,谁都可以来读。我不指望后人记住我们的名字,但我希望他们知道??这片山,流过血,也长出了光。”
没人反对。
巴图第一个举手报名负责施工。柯红说要整理口述史,挨个采访幸存者。金旺主动承担安保设计,坚持要在馆外立一道低矮石墙,“不是为了防人,是为了提醒人: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再也回不了头。”
三个月后,纪念馆落成。灰瓦木墙,朴素无华,门口挂着一块手工雕刻的牌匾:**“1984记忆馆”**。
开馆那天,来了不少人。有省里的领导,有媒体记者,也有曾经的淘金客。最令人意外的是,李正南带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是当年“金色通道”项目的退役监管员,现已九十高龄。
老人拄着拐杖走进馆内,看到墙上那张泛黄的组织结构图时,突然老泪纵横。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它……”他颤抖着手抚摸玻璃展柜,“我们当初是真的想为国家做事啊。可后来……权力太大,监督太弱,人心太贪。一个好计划,硬生生被蛀空了。”
他转身握住周景明的手:“谢谢你,孩子。你不仅挖出了金子,还挖出了真相。这比什么都贵重。”
展览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面“名字墙”。上面镌刻着所有已知遇难者的姓名:张老五、王大柱、赵铁锤、阿迪力……以及那只不属于人类的名字:**武阳**。
一个小女孩踮起脚尖,指着问妈妈:“它真是狗吗?”
母亲点头:“它是英雄。”
开馆仪式结束后,周景明一个人留下。他在武阳的展区前站了很久。那里陈列着复原的铁盒、断裂的颈圈、以及陈志远从公安档案中翻拍的现场照片。旁边放着一台老式录音机,循环播放一段语音??是巴图在事发当晚录下的断续描述:“……它咬着盒子跑进风雪里,身后全是枪声……我没敢追,只能听着……听着它越来越远……然后,没了……”
他关掉录音机,轻声说:“够了。他们都听见了。”
冬天再次来临,雪覆盖了山路,也覆盖了矿场。但山谷不再死寂。学校里传来孩子们朗读课文的声音,纪念馆每周开放两天,总有外乡人慕名而来。合作社转入冬季养护期,全员轮流值班巡查,防止盗采者趁机潜入。
某夜大雪纷飞,周景明值夜班巡逻至一号竖井旧址,忽然发现洞口积雪上有几串新鲜脚印,呈直线延伸,却又在中途诡异地消失。
他心头一紧,立刻通过对讲机呼叫金旺。
两人带人搜查半宿,最终在三百米外的枯树丛中发现一辆被焚毁的摩托车残骸,车牌被刻意砸烂,但车座下藏着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正是“金色通道”的简化版路线图,标记了三条未启用的备用通道,其中一条直指HBH县边界。
“有人来找东西。”金旺沉声道,“而且,知道些什么。”
周景明盯着地图角落那个小小的骆驼印记,久久不语。
他知道,“骆驼”虽已落网,但这条路上走过的人太多,有些人从未留下名字,却一直在暗处窥视。也许某天夜里,又会有人打着“合作”的旗号敲响木刻楞的大门;也许某份看似正常的批文背后,藏着新的陷阱。
但他也明白,只要他们不散,只要心还正,就不怕鬼敲门。
第二天,他下令升级监控系统,在全矿区布设红外感应器和夜间探照灯。同时向省公安厅提交备案,请求将“1984记忆馆”列为文物保护点,以法律形式锁定那段历史。
李正南回信很快:“已批复。另附建议:可考虑设立‘民间反腐线索奖励基金’,鼓励更多普通人站出来。”
他笑了。这世上最难的事,从来不是挖金,而是守住良心。
春天第三次到来时,山谷迎来了第一批研学团??十名来自省城重点中学的学生,在老师带领下来此开展为期一周的社会实践。他们住进合作社宿舍,白天跟着矿工学习筛金、绘图、记录数据,晚上围坐在火塘边听老人们讲过去的故事。
最后一个晚上,有个男孩站起来提问:“周叔叔,如果再来一次,你还愿意走进这座山吗?”
周景明望着跳动的火焰,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我会。不是因为我喜欢苦,而是因为我知道,有些路必须有人走。有人低头挖土,有人挺身挡枪,有人用命换一句话的真实。如果我们都不做了,那以后的孩子,就只能在课本里读谎言。”
全场寂静。
片刻后,掌声如雷。
临行前,学生们合力种下一排云杉苗,每棵树下埋了一个时间胶囊,写着他们的梦想:**“我要当法官。”“我想写一本关于你们的书。”“我希望这个世界不再需要英雄。”**
周景明站在坡上看着,忽然想起那个老淘金人说过的话:“骨头够硬,总能等到光。”
现在他知道,光不会自己来。是无数人的脊梁撑起了黑夜,才让黎明得以降临。
多年后,当北疆金源已成为全国知名的生态矿业典范,当“1984记忆馆”被载入地方志,当武阳的故事被编成动画片在电视台播出,仍有人记得那个雪夜??一条狗叼着铁盒冲进风雪,身后枪声如雨,前方万丈悬崖。
它没有回头。
就像有些人,一生只为完成一个信念。
而周景明始终住在最初的那间木刻楞里,墙上挂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七人初入山时的合影,另一张是如今合作社全体成员在校门前的留影,中间蹲着一只毛色油亮的年轻猎犬,名叫晨光。
每天清晨,他都会走上山顶,擦净那枚狗牌,换上一碗新奶、一块热肉。
风吹林响,仿佛回应。
他知道,武阳看得见。
看得见这山清了,水绿了,人醒了。
看得见,属于他们的淘金生涯,终于走出了黑暗,走进了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