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新生井”口的石碑上,融成细水流淌而下,像大地无声的泪。周景明踩着结冰的小径走回营地,脚印被风很快抹平。他肩头落满雪花,猎隼从高处俯冲而下,稳稳停在栖架上,抖了抖羽翼,发出一声低鸣。
矿区比往年暖和了些,新建成的锅炉房日夜运转,蒸汽顺着管道送往宿舍、食堂与医务室。窗玻璃上结着薄霜,却透出橘黄灯光,映得雪地也染上几分暖意。几个孩子趴在窗边看外面的世界,手指在玻璃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太阳和房子。
娜拉坐在产房前的长椅上,怀里抱着晓光,轻轻哼着哈萨克民谣。女儿已经半岁,会笑,会伸手抓人,偶尔还能发出“爸……”的音节。每到这时,周景明总会停下手中事,蹲下来逗她玩半天,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财富。
“你今天话少。”娜拉看着他进门,轻声说。
“想事。”他在火炉旁坐下,脱下湿透的棉靴,倒出一汪雪水,“北京来信了。”
苏秀兰正整理账册,闻言抬头:“上面怎么说?”
“《人民日报》那篇文章发表后,省里开了三次专题会,讨论‘金源模式’能不能复制。”他掏出一封盖着红章的文件,“现在正式通知:明年起,在阿勒泰地区试点‘资源共治示范区’,由我们牵头,联合地方政府、牧民合作社、科研单位共同开发矿产,同时设立生态修复基金,禁止爆破式开采。”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白志顺搓着手进来,帽子上还挂着冰碴:“这……这是要咱们当样板啊。”
“不是‘咱们’,是我。”周景明语气平静,“他们点名让我担任示范区筹备组副组长,正职是县委副书记,但实际工作归我主抓。换句话说,以后不光是我们这一片山,整个北麓五条沟都要纳入统一规划。”
武阳咧嘴笑了:“嘿,你现在可是官商两道都吃得开喽。”
“别高兴太早。”周景明摇头,“权力越大,盯你的人越多。这次提拔太快,有些人心里不服。昨天我在县城碰见原自然资源局的王局长,笑得客气,眼神却冷得像刀子。他还问我:‘小周啊,你一个泥腿子出身,真以为自己能管得了这么多事?’”
“你咋回的?”彭援朝问。
“我说:‘我不是来管人的,我是来守规矩的。谁破坏规则,我就让谁滚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接下来,咱们必须更严。账本一天一核,进出物资双人签字,所有工程招标公开公示,连一根螺丝钉都不能含糊。”
苏秀兰点头:“我已经让会计组准备电子台账系统,年底前上线。另外,信用社那边也开始接入人民银行征信网络,杜绝洗钱风险。”
“好。”周景明站起身,“还有件事??玛依拉教的女子护卫队,我要扩编到五十人,配发制式警棍、防暴盾和对讲机。不仅要护矿,还要参与周边村落的治安巡逻。我们要让人知道,金源不只是挖金子的,也是保平安的。”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年轻女工推门而入,脸色发白:“周哥!西区三号岗发现有人偷运炸药!已经被拦下了,是……是那个叫阿勒泰的年轻人!”
屋内空气瞬间凝固。
周景明眼神一凛,抓起外套就往外走。其余人紧随其后。
西区岗哨位于矿区边缘,靠近去年新开的运输便道。夜色中,火把照亮一片空地,阿勒泰跪在地上,双手被绑,身旁麻袋裂开一角,露出几根雷管和一块TNT。
“怎么回事?”周景明沉声问。
值班队长李强上前汇报:“他谎称送维修工具进山,结果X光机扫出违禁品。问他来源,他说是从旧仓库‘借’的,可钥匙只有你和苏姐有。”
周景明盯着阿勒泰,后者抬起头,眼中竟无惧意,只有悲愤。
“你骗我。”他嘶哑道,“你说帮我妹妹上学,可她昨天被人打了!就在校门口,三个蒙面人拿石头砸她的头!警察说查不到人……可我知道是谁干的!是你答应保护她们的!你说过只要我听话,她们就安全!”
周景明心头猛地一震。
“你妹妹现在在哪?”
“医院……还在昏迷……医生说可能……可能再也醒不过来……”阿勒泰声音破碎,“我只想拿点炸药吓唬他们……不是真想炸谁……我只是……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也能拼命……”
周景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不是背叛,而是绝望。
良久,他挥了挥手:“松绑。”
“周哥!”武阳急道,“这家伙私藏炸药,按章程可以直接移交公安!”
“他是受害者。”周景明睁开眼,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幕后黑手故意逼他犯错,就是要毁掉我们的信任体系。如果我们现在把他送进去,那就正中对方下怀。”
他走到阿勒泰面前,蹲下身:“听着,我向你道歉。我没有守住承诺,是我的失职。但从今往后,我会亲自安排人接送你妹妹上下学,调武警暗中保护。你要真想报仇,就用我的方式??把那个人揪出来,让他跪在你妹妹床前认罪。”
阿勒泰怔住,泪水滑落。
“我不赶你走。”周景明拍拍他肩膀,“但我警告你:再动一次歪心思,哪怕只是念头,我也不会再留情。”
那一夜,周景明没回宿舍,独自去了县城医院。
病房里,小女孩静静躺着,头上缠着纱布,呼吸微弱。床边坐着一位老妇人,是她奶奶,见到周景明时扑通跪下,哭得说不出话。
他扶起老人,默默坐在床边,握住孩子冰冷的小手。
凌晨三点,他拨通了县公安局局长的电话:“我要查看最近三个月全县校园周边监控录像,重点排查伊犁籍贯、驾驶黑色皮卡的可疑人员。另外,请协调教育局,将这名学生转至重点中学全封闭就读,费用由公司承担。”
“小周……”局长犹豫片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这是在挑战某些人的底线。”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更要查到底线在哪里。”
三天后,线索浮现:一辆无牌黑色皮卡曾在案发当日出现在学校后巷,车内两人均佩戴狼头刺青。经比对,其中一人竟是沙木沙克弟弟狱中同监的刑满释放人员,现为某建筑公司保安队长。
周景明立即上报自治区纪检委,并通过媒体曝光此事。舆论哗然,公众纷纷质问:“为何恶势力屡禁不止?为何受害者得不到保护?”
压力之下,省公安厅成立专案组,对该建筑公司展开调查,意外挖出一个盘踞当地十余年的地下武装团伙,专门承接“私人执法”“债务清理”等非法业务,背后牵涉多名公职人员。
一场风暴再度掀起。
十二月中旬,大雪封山前,示范区第一次联席会议在哈巴河县政府召开。参会者包括州领导、环保专家、七位部落长老、三家国企代表及十名工人股东代表。会议室挂起巨幅地形图,标注着未来三年的采矿区、保护区、生态廊道与交通线路。
周景明作为主持人,提出三项核心原则:
**第一,绝不越界。** 所有作业范围严格限定于合法勘探区域,任何超出红线行为,无论收益多高,一律禁止。
**第二,利益共享。** 每年净利润的30%用于分红,40%投入技术升级与安全建设,20%划入生态保护基金,10%用于公益事业。
**第三,民主决策。** 成立“三方理事会”,每季度召开大会,重大事项须经三分之二以上成员同意方可执行。
“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他在会上说,“这是三百二十七名工人股东、四千余名受益牧民、以及这片土地本身的要求。我们不是征服自然,而是学会与它共生。”
会议持续两天,最终全票通过方案。
散会当晚,阿合提拉着马琴,在篝火边唱起古老的迁徙歌。老人们跟着哼唱,年轻人举杯相庆。玛依拉带着女子护卫队表演骑射,猎隼在空中盘旋呼应,宛如神灵降临。
周景明站在人群之外,望着跳跃的火焰,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怎么一个人躲这儿?”娜拉走来,披上他的大衣。
“我在想我爸。”他低声说,“他一辈子种地,到死都没见过一百块钱现金。可我现在,每年经手的黄金价值上千万。有时候我会怕,怕自己忘了自己是谁。”
“你没忘。”娜拉靠在他肩上,“你看账本比谁都认真,听工人说话从不打断,连食堂打饭都排队。你只是变得更强了,但心还是原来的那颗。”
他笑了笑,搂紧她。
远处,孩子们围成一圈跳着舞,嘴里喊着:“金源!金源!金源!”
新年第一天,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新建的选矿厂顶棚上,反射出耀眼金光。厂区中央竖起一块电子屏,实时显示当日产量、安全天数、环保指数与员工出勤率。
周景明抱着晓光,亲手按下启动按钮。
机器轰鸣,传送带缓缓运转,碎石经过筛洗、重力分离、磁选提纯,最终落入收集槽中的不再是泥沙,而是一粒粒闪烁的金沙。
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
他们看着那些金子,在阳光下如星辰般流转,仿佛看见了祖先跋涉的身影,看见了寒冬里的炊烟,看见了病床上的母亲终于能安心入睡,看见了教室里孩子举起的小手。
这不是贪婪的终点,而是尊严的起点。
下午,周景明召集管理层开会。
“接下来半年,我们要完成三件事。”他站在地图前,笔尖划过几处标记,“第一,打通通往塔城的公路,实现全天候运输;第二,在伊宁开设培训中心,培养本地技术人才;第三,启动‘金源助学计划’,资助一百名贫困学生完成大学学业。”
“钱够吗?”苏秀兰问。
“不够就省。”他说,“高管年薪降百分之二十,用车标准下调一级,招待费砍掉一半。省下的钱,一分不少投给未来。”
没人反对。
傍晚,他独自登上山顶?望塔。猎隼停在栏杆上,静静陪伴。
风很大,吹得衣角猎猎作响。远处,夕阳正缓缓沉入群山,将整片矿区染成金色。新立的蓝底金纹旗帜在风中舒展,铁镐与账册交叉的图案清晰可见。
他知道,这条路永远不会轻松。
会有新的敌人,会有内部的动摇,会有政策的变化,会有市场的波动。也许有一天,他会老去,会力不从心,会被人遗忘。
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扎下了根。
是那份写满名字的花名册,是那块刻着碑文的石碑,是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周哥”,是晓光第一次叫“爸爸”时的笑容。
这些,比金子更重,比岁月更久。
他点燃一支烟,望着渐暗的天际。
火星明灭,如同希望从未熄灭。
风雪又起时,他转身下山。
身后,灯火通明,人声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