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洒在“新生井”口的石碑上,那行字被镀上一层金红,仿佛熔化的黄金凝固而成。周景明抱着女儿晓光,轻轻拍着她的背,听着她细弱的呼吸声,像春溪流过碎石。娜拉靠在他肩头,发丝被晚风撩起,映着天边最后一点霞光。
“你说她以后会记得今天吗?”娜拉轻声问。
“记不记得不重要。”周景明低声道,“只要她知道,她爸没躲过一场雨,也没在别人倒下的地方踩过去。”
武阳站在一旁,默默喝完杯中酒,忽然笑了:“你这人啊,嘴上不说狠话,做的事比谁都狠。巴依儿子现在关在看守所里,听说整日发抖,见人就磕头喊冤枉。他爹当年横行山北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这一天?”
“恶人自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苏秀兰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小米粥,“可咱们也不能只等‘时候’。人心易变,今天敬你是英雄,明天嫌你碍事,照样能背后捅刀。”
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在远处工地上??几个新来的工人正围在一起抽烟,其中一人穿着皮夹克,袖口露出半截刺青,是狼头咬月的图样。那是沙木沙克旧部的标记。
周景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眉头微蹙:“谁招的人?”
“白志顺带回来的。”武阳叹了口气,“说是老家亲戚,走投无路,想找个活路。你也知道,现在矿区名声在外,每天都有人来求收留,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我不是铁石心肠。”周景明把孩子交给娜拉,站起身来,“但也不是慈善堂掌柜。这些人里,十个有八个是真的苦命人,可只要混进一个想报仇的,就能让整个矿场翻船。”
他转身走进屋内,取出一份名单??这是苏秀兰私下整理的近期入职人员背景核查表。她早已安排彭援朝暗中走访每位新人的籍贯地,记录其过往经历、亲属关系、是否曾与沙木沙克势力有关联。
“这个叫阿勒泰?库尔班的,”苏秀兰指着第三行,“伊犁人,自称是牧民出身,可他哥哥三年前因参与炸毁政府测金站被判刑十年。他在登记时谎报了名字,是我让阿合提帮忙查出来的。”
周景明盯着那名字看了许久,缓缓点头:“把他调去后勤组,干最累最脏的活,但别让他碰设备、进矿洞、接触账本。派人盯三个月,若无异动,再做打算。”
“你不赶他走?”
“赶走了,他就成了真仇人。”周景明冷笑,“留下来,让他亲眼看看什么叫规矩、什么叫公平。如果他还有一丝人性,迟早会明白自己错跟了谁。”
苏秀兰看着他,眼神复杂:“你变了。”
“我没变。”他抬眼望向窗外,“我只是学会了用他们的方式活下去,却不变成他们。”
次日清晨,矿区召开全体大会。三百余名工人齐聚广场,列队整齐。彩旗猎猎,蓝底金纹的旗帜高悬中央。周景明站在临时搭起的讲台上,身后挂着一幅巨大的地质图,标注着已探明和待开发的金脉走向。
“从今天起,金源矿业不再只是挖金子的地方。”他声音沉稳,穿透晨雾,“我们要建学校、设医疗点、修路通电。每个工人的孩子,只要成绩合格,公司出钱送进县城中学读书;老人看病,报销七成费用;女工产假六个月,工资照发。”
台下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人问我,凭什么你能做到这些?”周景明继续道,“因为我信一条理:钱可以花光,金子可以被人抢走,唯独人心,一旦种下,就会长出根来。我不怕你们拿高薪,只怕你们觉得这份安稳是天上掉下来的。”
彭援朝站在前排,眼眶又红了。他知道,去年冬天他带着全家回村过年时,村里多少人羡慕得眼红。老婆穿上了新买的灯芯绒外套,孩子背着印着“金源二号队”的帆布书包,连老丈人都逢人就说:“我女婿跟着周老板干,吃的是定心饭!”
李国柱则悄悄抹了把脸??他母亲上个月突发脑溢血,送往塔城医院抢救,全程由公司派车接送,医药费当场结清。医生都说,再晚两小时人就没了。
“接下来,我要宣布一件事。”周景明语气一转,变得肃然,“最近有人试图破坏我们的安全体系,冒充难民混入队伍,意图不明。我已经将相关线索提交公安机关,并启动内部审查机制。凡主动坦白过往问题者,视情节轻重给予宽大处理;若经查实蓄意潜伏、图谋作乱者……”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人群,“一经发现,立即移交司法,永不录用。”
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有些人低头避开视线,有些人互相交换眼神。
散会后,那个叫阿勒泰的年轻人独自坐在食堂角落吃饭,手微微发抖。傍晚时分,他找到正在值班室写报告的白志顺,低声说:“我想说话。”
白志顺立刻通知了周景明。
当晚,在一间封闭的木屋里,阿勒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我不是来害你们的……我是被逼的!”他哽咽着,“我哥在牢里托人带话,说只要我能拿到你们的采矿路线图和资金流向,就让我一家搬去南方定居,还有十万块现金……可我真的不想再骗人了!我爸死了,我妈病在床上,我妹妹才十四岁,他们拿她威胁我……”
周景明静静听完,递给他一杯热水。
“你哥判了十年,是因为炸了政府站点,杀了两名干部。”他说,“你觉得,那样的人值得你为他卖命?还是说,你宁愿为了家人的安危,把自己变成另一个恶魔?”
阿勒泰痛哭失声:“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你知道了。”周景明站起身,“第一条路:继续撒谎,等哪天露馅,你全家都会背上‘勾结反革命残余’的罪名,一辈子抬不起头。第二条路:帮我演一场戏,把幕后指使人引出来,然后我保你全家迁居内地,安排工作,让你妹妹上学。从此以后,你姓什么、过去做过什么都一笔勾销。”
“你……你说真的?”阿勒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我周景明做事,从不留把柄给别人攥着。”他淡淡道,“但我也不给人第二次机会。今晚之后,你归我直管,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我就亲手把你送进监狱。”
年轻人重重磕了个头:“我听您的!”
三天后,一封匿名信出现在县纪检委信箱,附有一份伪造的“金源矿业秘密资金转移计划”,声称公司将大量黄金走私至境外,用于资助分裂组织。信中还提及一名“内应”将在近日传递关键情报。
调查组迅速介入,却发现线索指向模糊,文件格式粗糙,明显出自外行之手。
与此同时,周景明却不动声色,按兵不动。他让阿勒泰按照指示,在深夜偷偷前往矿区西面废弃哨岗,假装交接资料。而早在两日前,武阳已带领十名精干队员埋伏于周边树林,猎隼盘旋高空预警。
午夜时分,三辆改装越野车悄然逼近,车上跳下十余名蒙面男子,手持钢管与电棍,直扑接头地点。
“动手!”武阳一声令下。
埋伏已久的工人队伍从四面包抄,强光手电齐刷刷打开,震爆弹投掷而出。对方措手不及,当场被制服八人,其余仓皇逃窜,却被早已等候在山路隘口的武警拦截。
经审讯,被捕者供出幕后主使竟是沙木沙克弟弟通过狱中关系联络的一伙亡命徒,企图制造混乱、嫁祸周景明,借机翻案复起。
案件再次震动高层。自治区党委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对哈巴河县开展为期半年的“矿业秩序专项整治行动”。沙木沙克弟弟被撤销一切职务,依法逮捕;其党羽十余人落网;原县公安局副局长因长期包庇非法采矿、收受巨额贿赂被双规。
而周景明,则被邀请参加自治区经济改革座谈会,成为唯一一位以个体矿业主身份参会的代表。
会上,他提出“边疆资源共治模式”构想:由地方政府牵头,企业出资,牧民入股,三方共建共享矿产收益,设立生态保护基金,杜绝滥采乱挖。
“金子不该是争斗的源头,而应是团结的纽带。”他在发言结尾说道,“我们不怕穷,怕的是人心散了。只要大家愿意坐下来谈规则、守契约,这片土地上的每一粒金沙,都能变成通往未来的路基。”
掌声久久不息。
归来途中,苏秀兰翻阅着会议纪要,忽然问道:“你真打算让牧民入股?他们不懂经营,万一闹矛盾怎么办?”
“正因为不懂,才更要教。”周景明望着车窗外奔腾的额尔齐斯河,“阿合提他们祖辈放牧,知道什么时候该迁徙,什么时候该休养生息。这种智慧,比我们会算账的人更接近自然的规律。我把技术给他们,把分红机制讲清楚,剩下的,交给时间。”
回到矿区,已是初夏。草坡返青,野花遍地。新建的职工宿舍楼封顶,幼儿园的地基也已打好。孩子们在空地上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如铃。
娜拉挺着七个月的肚子,每日坚持巡视营地。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躲在帐篷里发抖的少女,而是被工人们尊称为“娜拉姐”的主心骨。她组织妇女成立缝补组、炊事团,还办起了夜校,请苏秀兰教识字,教简单会计。
某日午后,她正坐在树荫下核对布料清单,忽见一辆军绿色吉普驶入矿区,车身上沾满黄土。车门打开,走下的竟是多年未见的姐姐??玛依拉。
两人相拥而泣。
原来玛依拉当年被迫嫁给远方部落首领后,历经磨难,丈夫死后趁乱逃出,一路乞讨辗转寻来。她瘦得几乎脱形,脸上刻满风霜,唯有眼神依旧倔强。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娜拉紧紧抱住姐姐,“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不怪你。”玛依拉抚摸着妹妹隆起的腹部,泪水滑落,“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念想。我听说你嫁了个好人,带着一群人在这山上挖金子,活得有尊严……我就知道,我也能熬出来。”
当晚,周景明设宴款待妻姐。席间,玛依拉讲述了这些年她在草原深处的遭遇:如何目睹部落械斗、如何被当作祭品献给萨满、如何靠偷马逃跑活命。她说着说着,声音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想留下来。”她说,“不做别的,只想教孩子们骑马、射箭、辨认草药。这片山林教会我一件事:女人也可以像鹰一样飞。”
周景明郑重点头:“欢迎回家。”
数日后,矿区正式成立“女子护卫队”,由玛依拉担任教官,首批招收十八名年轻女性。她们白天工作,晚上训练,学习自卫术、野外生存与应急救援。猎隼成了她们的吉祥物,常停在玛依拉肩头,宛如守护神降临。
秋天来临前,第一座村级金源分店在哈巴河边的牧民聚居点开业。店面不大,却配备了标准秤、验金仪和保险柜。村民们可用牛羊、皮毛兑换金饼,也可将积蓄存入“金源信用社”,年息高于银行两个点。
阿合提带着族中长老前来祝贺,当众宣布:“从今往后,哈族七个部落,愿与金源矿业结为盟友。水源共享,道路共修,危难相助。”
周景明回赠一百头健壮绵羊,并承诺每年冬季为牧区提供两千斤燃煤与五百套御寒衣物。
那一天,草原上升起篝火,男女老少围着跳舞唱歌。玛依拉策马奔腾,猎隼紧随其后,在夜空中划出银色弧线。娜拉抱着女儿坐在人群中,眼里含泪带笑。
周景明站在高坡上,望着这片他曾以为只会吞噬生命的荒原,如今却处处生长着希望。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进山那天吗?”苏秀兰走到他身边,轻声问。
“怎么不记得。”他笑了笑,“雪下得太大,车差点翻进沟里。你说,要是死在这儿,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现在不一样了。”她靠在他肩上,“这里有你的名字,有我们的家,有三百多号人指着你活命。”
他沉默片刻,低声说:“所以我不能倒下。哪怕有一天我累了,也要确保这艘船不会沉。”
冬雪再度降临前夕,国家正式颁布《个体工商户管理条例》,鼓励民间资本参与资源开发。金源矿业顺利完成股份制改造,注册资金达两千万元,成为西北地区首家由工人持股的现代化矿业公司。
而在遥远的北京,《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题为《从淘金者到建设者??记新疆哈巴河县青年创业者周景明》的长篇报道。文中写道:
“他不曾高呼口号,却用一块块金饼兑现了对同伴的承诺;他未曾接受任命,却被百姓唤作‘带头人’。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农民最朴素的理想:凭双手致富,以诚信立身,让下一代活得更有尊严。”
文章末尾引用了“新生井”碑文的最后一句作为结语:
**“不忘来路,方能走得更远。”**
那个雪夜,周景明独自登上山顶,点燃一支烟。寒风吹得火星明灭,如同大地深处尚未熄灭的火种。
他知道,前方仍有风雨,仍有暗流涌动。或许某一天,新的敌人会崛起,旧的仇恨会复苏。但此刻,脚下是坚实的大地,身后是温暖的灯火,怀里揣着一本写满名字的花名册??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希望。
他掐灭烟头,转身下山。
风雪中,他的身影坚定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