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
秦建国的降临,绝对是计划外,但其时机之妙,效果之强,甚至远超他任何精心的设计。
他瞬间明白了秦建国话语里的潜台词,也捕捉到了对方扫过李立锋文件夹时那一闪而逝的深意。
“秦书记亲自指导,我们非常荣幸。”李卫国对着秦建国郑重地点点头,然后转向会场,声音恢复了沉稳与力量,但比之前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刚才的议题讨论到关键处。”
“大家不用拘束,在秦书记的指导下,我们继续对东山县纪委书记人选问题进行集体决策。”
“关柏同志已经汇报了提名宁蔓芹同志的方案,几位同志也发表了意见。”
“方才的讨论,各位常委的意见是否已经明确?”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常委,被扫到的人无不感到脊背一紧,压力倍增。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那无形的压力充分弥漫,然后非常直接地钉向之前最为关键的反对力量源
“启元同志,你对宁蔓芹同志调任东山县纪委书记一事,是否还有补充意见?”
此言一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蔡启元身上。
蔡启元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秦建国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
补充意见?
再提“稳定”?
在省纪委书记坐镇、初核材料铁证如山的情况下?
那不是公然抗拒省委的路线方针,把“掩盖问题”写在脸上吗?
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只汇成一个字败。
他艰难地吸了口气,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带着一丝认命的声音
“我…我没有补充意见。”
连“同意”两个字都说不出口,仅仅是“没有补充意见”,其颓势已昭然若揭。
李卫国点点头,目光锐利地继续扫视“其他同志?”
先前支持蔡启元、或者尚未明确表态的几位常委,此刻哪里还敢有半分迟疑?
谁能在省纪委书记的眼皮底下公然反对一件已经披上了“加强监督”、“服务大局”神圣外衣的、看起来证据确凿理应加强监督的人事任命?
那无异于政治自杀!
“同意!”
“支持组织提名!”
“宁蔓芹同志经验丰富,很合适!”
“加强监督,很有必要!”……
表态声此起彼伏,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之前所有的疑虑、权衡、小心思,此刻在秦建国无形的巨大气场下,瞬间荡然无存。
谁都知道,此刻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决,都已经记录在案,直达天听。
李卫国最后看向秦建国,带着请示的意味“秦书记?”
秦建国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温和的表情,轻轻摆摆手“这是你们市委集体的决定,我是旁听,不发表意见。”
“你们按程序办。”但这句“按程序办”,在所有人听来,就是最明确的认可和支持,是将钉子和锤子一起交给了李卫国。
李卫国心领神会,不再犹豫,果断宣布
“好!市委常委会表决结果已经明确经组织提名,市委常委会集体讨论,一致通过宁蔓芹同志担任东山县委常委、纪委书记的任命决定!”
“请组织部即刻按照相关程序,履行报备手续,办理任职文件!散会!”
“一致通过”四个字,如同定音的铜钟,在会议室内回荡。
一场激烈胶着、风向数次逆转的常委会,最终在秦建国的“天降神兵”之下,以李卫国阵营的全胜告终。
然而,在这看似尘埃落定的背后,围绕东山的那场真正的风暴,才刚刚掀开帷幕的一角。
宁蔓芹的上任,绝不会是斗争的结束,而是另一场更深、更烈的棋局的开始。
会议室那两扇厚重的实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泄出一点明亮的光和尚未散尽的沉闷空气。
李卫国和秦建国并肩走了出来,皮鞋踏在空旷走廊冰凉的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寂寥的回响。
门在他们身后悄然合拢,像一道闸门。
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仿佛经历了一瞬间的凝滞,随后才又缓缓流淌起来。
李卫国微微吐出一口长久憋着的浊气,侧过脸看向走在自己外侧半步的老领导。
秦建国脸上的皱纹在走廊顶灯不甚明亮的阳光照耀下,深得像岩石的刻痕,那是一种浸透了岁月磨砺的坚硬质地。
“老领导……”李卫国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无法全然掩饰的疲惫,也混杂着一份感激,“今天,真的……多亏您了。”
秦建国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目光投向走廊尽头那扇高大、透进些微天光的玻璃窗。
窗外,省城灰蒙蒙的天际线被更远处新起的摩天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没有看李卫国,那只习惯性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摆了摆,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卫国啊,”秦建国的声音低沉、平缓,像一泓深潭投下的石子,听不出大的波澜,“谈不上谢。”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又像是沉入了更深的思虑,“工作罢了,职责所在。”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李卫国心头原本泛着些许暖意的涟漪。
秦建国终于停下脚步,就在靠近那扇窗户的地方。
他缓缓转过身,面朝李卫国。
走廊的灯光从侧面打在他半个脸庞上,另一半则隐入逐渐加深的阴影里,神情因此显得愈发复杂难辨。
“我不是在帮你个人,”秦建国重申,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是在做该做的事。”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空间,直接投射到那个名叫东山县的地方,“不过卫国……东山县那边,我总觉得,这水啊,怕是真的深得很,深不见底。”
李卫国心底微微一沉,他当然明白这“深水”的含义远超过字面。
那是复杂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潜伏的、难以预料的巨大阻力,甚至可能……是更可怕的东西。
秦建国没有等他回应,语速放得更慢,每个字都带着锤子般的力量落在寂静的走廊上“有时候,一个地方经济发展快,速度惊人,老百姓看着也热闹,房子高了,马路宽了,灯火通明……乍一看,花团锦簇。”
“但这快,真不一定是好事。”
他微微倾身向前,目光紧锁住李卫国,低沉的嗓音如同某种不祥的预言“快,可能是在‘透支’。”
“透支土地,透支资源,透支子孙辈的未来。”
“也可能……是‘浮肿’,里面塞满了借来的钱,堆起来的泡沫,轻轻一戳,就没了!”
秦建国的声音冷冽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凌,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东山县现在搞的那几个超大规模项目,铺的摊子那么大?落地了吗?”
“卫国,这里头的问题,绝不可能仅仅是揪出几个贪污**、作风有问题的干部那么简单!”
李卫国沉默着,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并非毫无预感,但老领导如此直白地揭示这种系统性的风险,字字句句都敲在他的神经上。
虚假的繁荣如同画皮,随时可能剥落,露出底下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他看着秦建国忧心忡忡的面容,一股凛冽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柱。
“你先给宁蔓芹谈,然后再叫他到会议室来,我在等待她。”
“是!”
秦建国说完,不再停留,迈开步子又朝常委会议室外走去。
他沉毅的背影在光线分割的走廊里显得越发凝重,像一艘正默默驶向风浪核心的船。
走廊里重新只剩下李卫国一人,以及那沉重的沉默。
李卫国回到自己那间宽敞却总透着无形压力的办公室,他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
他拨出一个内线号码,声音带着决断的力度“马上请宁蔓芹同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宁蔓芹几乎是立刻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