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第十天,昌城的空气格外清冽。晨雾尚未散尽,厂区主干道两旁的紫藤架上已缀满新芽,露珠在叶尖轻轻颤动,仿佛整座园区都在呼吸。江成照例六点出门,沿着熟悉的小径走向研发中心大楼。他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像是要把大地的脉搏记进心里。
刚进办公室,林婉便迎上来,递过一份热腾腾的豆浆和油条:“你又走得太早,食堂还没开。”
“习惯了。”他接过早餐,目光落在桌角那本红色工作笔记上。昨夜写下的“微光计划”几个字墨迹未干,像一颗刚埋下的种子。
“今天排了三个会。”林婉翻开日程表,“九点是凉山节点施工进度汇报;十一点半与科技部视频连线,讨论‘极限压力测试’试点方案;下午两点,欧盟代表要来总部参观,名义上是技术交流,实则是想摸底我们的碳足迹核算系统。”
江成咬了一口油条,淡淡道:“让他们看。把张家口、酒泉、宜兴三个基地的实时数据全部接入演示大屏,连厕所照明用电都别漏。”
林婉轻笑:“你就这么不怕他们挑刺?”
“怕什么?”江成抬头,目光如炬,“我们没偷没抢,每一度电都是靠人一砖一瓦垒出来的。真金不怕火炼,清白不怕细查。”
九点整,会议室灯光调暗,投影幕布缓缓降下。凉山工地现场画面清晰呈现:垂直升降井已完成密封门安装,复合电站光伏阵列正随阳光自动追光旋转,风电塔叶片缓缓启动,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鸣。工程负责人站在矿洞口报告:“目前主体结构承重检测全部达标,地下数据中心核心区已完成防潮层铺设,预计十五天后可进行设备进场。”
江成点头:“密室温度湿度监测做了吗?”
“做了。恒温18c,湿度控制在45%,铅合金容器内部环境稳定。守卫系统采用双人双钥+生物识别,无远程操控接口,完全物理隔离。”
“好。”江成沉声道,“记住,那里面装的不是数据,是我们对未来的承诺。”
会议结束,他起身走向实训楼。走廊墙上挂着一幅新照片??云南木里那位彝族女技师离村时回眸一笑的画面被放大装框,下方写着一行小字:“她走过的路,比任何演讲都更接近技术的本质。”
实训教室里,二十多名即将出征西南灾区的技术员正在进行最后演练。有人模拟高原低压环境下电池模块更换,手指因反复操作已磨出红痕;有人练习用方言与村民沟通故障现象,录音机一遍遍播放傈僳语、彝语、藏语的应急术语对照表。江成静静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直到一名年轻技师发现他,慌忙起身敬礼。
“别停。”他摆手,“继续练。你们明天要去的地方,没人会给你们鼓掌,但有人会因为你们的到来而活下来。”
那名技师红着眼眶重新蹲下,继续拆解手中的PACK单元。
上午十一点,卫星会议室准时接通科技部专线。屏幕那头坐着七位专家,背景是国家电网调度中心的巨幅地图。议题直指要害:若中美彻底脱钩,中国能否在无进口高端芯片支持下维持关键基础设施运转?
江成没有回避:“不能完全维持,但我们可以在三十天内重建替代链条。”
“依据?”一位戴眼镜的老专家追问。
“三个支点。”江成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李思雨团队的FPGA软核方案已实现车载mCU功能全覆盖,流片验证通过率99.7%;第二,我们在宜兴建成国内首条40nm类比制程试验线,虽无法量产高性能CPU,但足以支撑工业控制、能源管理等核心场景;第三,‘启航开源社区’累计收录民间创新方案一万两千余项,其中三百七十六种可用于紧急替代。”
老专家沉默片刻,终于点头:“你们……是真的准备打仗。”
“不是准备。”江成纠正,“我们一直在打。只是别人看不见枪声。”
中午简单吃了盒饭,江成就赶往接待厅迎接欧盟代表团。五名成员中,领队是一位金发女性,名叫艾琳娜?科赫,德国T?V前首席安全官,现任IEC新能源标准委员会顾问。她曾公开质疑中国快充体系的安全性,此刻却主动伸出手:“江先生,我刚看完你们开放的碳足迹平台,说实话,我很震惊。”
“为什么?”江成微笑。
“因为透明需要勇气。”她坦然道,“大多数企业只会展示最优数据,而你们连运输途中司机踩了几脚刹车都记录在案。”
“那不是刹车。”江成打开平板,“那是能量回收效率分析模型的一部分。每一焦耳浪费,都是对资源的背叛。”
参观过程中,艾琳娜频频驻足拍照。当看到“平民科学家网络”的贡献墙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浙江高中生开发的低成本激光雷达方案问:“这个孩子现在在哪?”
“还在读高二。”江成说,“每周六下午参加‘少年工程师社’活动,其余时间正常上课。”
“你们给了他什么奖励?”
“十万创新基金,以及一句承诺:只要他愿意,毕业后可以直接加入我们的感知系统研发组。”
艾琳娜久久不语,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话:“也许未来的历史书不会记得这次访问,但我不会忘记。”
送走外宾,江成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信封泛黄,边角磨损,邮戳显示来自新疆喀什。拆开一看,是一张手绘地图,线条稚嫩却极尽细致,标注着一条穿越塔克拉玛干边缘的荒废公路。背面写着几行汉字,笔画歪斜但用力深刻:
**“江老师:
我是帕米尔高原小学五年级学生阿依古丽。去年冬天,你们的‘能源堡垒’来过我们村三天。我看见叔叔们从车里拉出电缆,点亮了教室的灯。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写完作业不用点煤油灯。我想知道,能不能在我们学校旁边也放一个那样的盒子?我把我知道的所有路都画下来了,也许能帮你们找到最近的路线。
我不怕冷,也不怕黑,我只是不想再看不见字。”**
江成立即拨通扎西次仁电话:“联系新疆区应急办,协调一架无人机勘测这幅地图标记的路径。如果可行,年底前在喀什以南设立第八个战略节点,规模不必大,但必须具备独立供能、通信中继、医疗冷藏三项功能。”
“预算怎么列?”扎西次仁问。
“从‘微光计划’第一批资金走。”江成说,“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地图,真的带我们找到了方向。”
傍晚,他独自来到档案馆地下一层。这里存放着“火种工程”的原始资料库,恒温恒湿,无声无息。他在最深处的一排柜前停下,输入指纹、密码、虹膜三重验证,拉开抽屉,取出一只木盒。盒中静静躺着一本笔记本??正是当年在凉山村医家中寻回的《山野启蒙录》原件。他已经命人将其数字化并印制成教材,但这本原稿,他决定亲自保管。
翻开第一页,那句“知识不该锁在城里”依旧刺目。他轻轻抚摸纸页,仿佛触到了那个消失在上海知青背影里的时代。忽然,一张夹在中间的草图引起注意:用自行车链条带动小型发电机,再通过变压器升压为交流电,末端连接自制荧光灯管。图纸角落写着一行小字:“试了七次才成功,灯亮时,全班孩子哭了。”
他合上本子,闭眼良久。再睁眼时,已在日记本上写下新的段落:
**2025年10月18日,阴转晴。
今天我收到一封信,来自一个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女孩。她不知道什么叫碳中和,也不懂什么是分布式能源,但她知道,灯应该一直亮着。这让我想起父亲修收音机的那个夜晚,窗外漆黑一片,屋里唯一的光,是他焊锡时溅起的火星。原来我们追逐的从来不是技术本身,而是那一束不肯熄灭的光。**
第二天清晨,江成出现在昌城总装车间。今日是第二批“星核”量产车下线仪式,不同以往的是,这批车辆将全部搭载由基层用户反馈改进的新系统:包括方言语音交互模块、极端天气自适应悬架、以及基于牧民放羊轨迹优化的地图建模算法。工人们早早列队等候,王大山站在最前排,胸前别着两枚徽章??一枚属于他自己,另一枚是他父亲的。
江成走上生产线终端,亲手按下启动按钮。机械臂缓缓移动,车身在轨道上平稳前行,漆面反射出晨光般的流动质感。当他揭开车头铭牌上的红布时,全场寂静。那上面刻的不是型号编号,而是一句话:
**“致所有相信‘我能修’的人。”**
仪式结束后,他召集核心团队召开闭门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如何让“蜂巢隔离”制度真正落地。郑可汇报,近期已有三家海外猎头公司试图接触基层研发员,开出百万年薪加绿卡的条件。“我们的人没动摇。”他说,“但他们开始怀疑,是不是该把自己的名字写进论文里。”
江成沉默片刻,起身走到白板前写下四个字:“隐姓埋名”。
“从今天起,所有参与‘火种工程’核心技术攻关的人员,对外统称‘启航X组’,个人成果不再署名发表。但我会建立内部荣誉体系,每一份贡献都将被永久记录,待时机成熟之日,公之于世。”
李思雨低声问:“他们会甘心吗?”
“真正的工程师,要的不是名字见报。”江成看着她,“是要看到自己造的东西,真的改变了别人的命运。这就够了。”
午后,他驱车前往工匠学院。新生入学教育正在进行,讲台上是一名来自贵州山区的年轻人,正在讲述自己如何用废旧摩托车发电机改装家庭照明系统。台下掌声不断,江成悄悄坐在后排听完全程。课后,他叫住那个学生:“你带来的设计图,我看了。缺一个稳压模块,容易烧灯泡。”
学生紧张地点头:“我知道……但我买不起。”
“不用买。”江成掏出手机拍下图纸,“我让宜兴实验室帮你打一块定制PCB板,下周寄给你。另外,邀请你参加寒假‘乡村能源改造训练营’,食宿全免。”
学生怔住,眼圈瞬间通红:“我……我真的可以吗?”
“你已经开始了。”江成拍拍他肩膀,“剩下的,只是坚持。”
归途遇雨,不大,细细密密洒在车窗上。江成降下车窗,任凉风拂面。收音机里正播放一则新闻:国际开源组织正式将“昆仑操作系统”纳入全球可信生态推荐名录;同日,巴西、南非、印尼三国宣布将以“启航标准”为基础建设本国新能源交通体系。
他关掉广播,静静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雨水顺着路面汇成细流,如同无数条奔向远方的河。他知道,这场关于技术自主的长征不会终结,也不会有终点。它存在于每一次断电后的重启,存在于每一个孩子尝试点亮灯泡的手指间,存在于那些默默拧紧螺丝、从不言弃的背影里。
当晚,他再次打开保险柜,取出父亲的怀表。齿轮依旧转动,滴答声与窗外雨声应和。他在日记本最后一页补写道:
**“这个世界总在问我们有没有顶尖人才、先进设备、雄厚资本。但它很少问:有没有一群愿意在黑暗中动手的人?有没有一种精神,能在封锁中生长,在打压中挺立?
如果有,那就够了。
因为我们曾经也是那个等着别人来救的人。”**
雨停时,东方已现微光。紫藤花枝轻轻摇曳,露珠坠落,敲响黎明的序曲。新的一天,正在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