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昌城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气息。江成清晨便起了身,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外套,踱步至院中。井边石碑上的“江氏故园”四字在晨光下泛着温润光泽,葡萄藤已攀满架子,几串嫩绿的新芽悄然探头。他伸手轻抚那块青石,指尖触到的是几十年沉浮岁月的重量。
昨夜他没睡好。中标旧城改造项目的消息传开后,家中电话几乎被打爆,有道贺的,有试探的,也有暗藏讥讽的。最让他在意的,是一通匿名来电??对方声音低哑:“江老,您这步棋走得太大了。有些人,不想看您把地皮攥得太紧。”话未尽便挂断,却如一根细针扎进心头。
他知道,风浪才刚刚开始。
上午九点,张东胜准时到来,手里拎着一叠文件。“江老,这是投标后的反馈汇总。七家竞标单位里,市建工集团落选最不服气,他们内部已经在传咱们‘靠关系上位’。”他顿了顿,“还有件事……南区拆迁办昨天接到举报信,说我们承诺给居民的补偿标准高于政策上限,涉嫌‘恶意抬价抢项目’。”
江成冷笑一声:“恶意抬价?那你说,去年市建工承建西街棚改,每平米多补八十块没人查,我这边多补五十反倒成了罪状?”他站起身,走到归心居匾额下,抬头望着自己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归心居……心若不正,何处可归?”
“我已经让法务组准备材料了。”张东胜道,“咱们所有补偿方案都严格参照省里最新指导文件,连措辞都是照搬的。他们想从程序上找茬,难。”
“但舆论能杀人。”江成缓缓道,“现在不是比谁合规,是比谁能扛得住抹黑。你去通知所有人,从今天起,所有对外发言必须经我审核;另外,安排一次媒体开放日,请报社、电台的记者来工地实地走访,看看我们是怎么跟老百姓谈安置的。”
正说着,江平匆匆赶来,脸色凝重:“爸,房改办刚打电话,说我们的房产证发放又要延期,理由是‘系统升级’。”
江成眼神一凛:“又是这套把戏。上次用过一次,这次还想再来?”他转身走进屋内,从书桌抽屉取出一个黑色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年与各路官员的往来细节??哪年哪月帮谁解决了子女就业,哪次会议上为谁说了公道话,甚至连某位副市长夫人住院时送去的营养品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去找审计局局长,把本子第三十七页的内容委婉提一下。”江成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说,如果江家的房子拿不到证,那有些人的‘历史问题’,也许该重新翻出来讨论了。”
江平点头离去。他知道父亲手中这张网织了太久,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已根深蒂固。那些曾经受过恩惠的人,如今坐在关键位置上,未必愿意撕破脸。
两天后,房改办主动登门道歉,称“系统故障已修复”,江家六套住房的产权证书将在一周内全部送达。与此同时,市电视台《城市观察》栏目播出专题报道《一个家族的奋斗之路》,镜头扫过深圳的电子厂、昌城的三轮车生产线、正在施工的服装厂新厂房,最后定格在归心居亭中江成泡茶的身影。解说词写道:“在这片热土上,无数普通人正用自己的双手,书写属于这个时代的答案。”
风波暂息,但江成并未松懈。他清楚,真正的较量不在台前,而在幕后。
五月末的一个傍晚,江安从深圳打来长途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爸,我这边出事了。海关查了我们一批出口衬衫,说原产地证明有问题,货被扣了,罚款可能高达八万。”
“八万?”江成眉头紧锁。这几乎是江婉工厂三个月的利润总和。
“我已经找了代理公司问,他们也搞不清怎么回事。以前同样流程从没出过问题。”江安语气焦躁,“更奇怪的是,今天早上有个自称‘商会顾问’的人找上门,暗示只要我们愿意把外贸订单分一半给他们代理,这事就能‘内部解决’。”
江成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们这批货,贴的是什么牌子?”
“还是原来的港商商标,叫‘Lily’s Garden’。”
“立刻停用。”江成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往后,所有出口产品必须打咱们自己的品牌??‘Changyan’。英文拼写要注册,包装设计要统一。告诉江婉,缝纫机可以晚买两个月,但品牌不能等。”
“可是……现在换牌子,客户会不会不认?”
“会。”江成答得干脆,“可如果我们永远依附别人的品牌活着,就永远是个代工厂。被人卡脖子是迟早的事。这次海关查货,八成是有人故意设局,逼我们就范。但我们偏不走他们画的道!”
他挂了电话,立即写下一封信,托人连夜送往深圳。信中除详细布置应对策略外,还附上一个人名??郑可在深圳海关工作的表弟。此人虽职位不高,但在稽查科人脉颇广,关键是,曾受过江成资助完成大学学业。
三天后,消息传来:货物顺利放行,仅缴纳象征性罚款。而那位“商会顾问”,再未露面。
六月初,昌燕建设有限公司正式进场南区拆迁现场。江成坚持亲自参与第一户签约。那是一家三代同堂的老住户,住在塌了一角的土坯房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老人拉着江成的手,哽咽道:“我活了七十岁,没见过哪家开发商说要给我们两套房的??一套回迁,一套给儿子结婚用。”
“这是您应得的。”江成蹲下身,与老人平视,“房子旧了可以拆,人心不能伤。”
当天下午,签约画面被记者拍下,登上了晚报头版。标题是《两套房的承诺》。评论写道:“当资本学会尊重生活,城市才真正有了温度。”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买账。
市建工集团总经理赵德海在一次行业座谈会上公开质疑:“某些民营企业打着‘惠民’旗号,实则虚抬成本,将来还不是要把账算到房价上?老百姓眼前得了好处,日后还得还!”此言迅速被媒体转载,舆论一时反转。
江成没有急于回应。他让江平整理出完整的资金测算表,包括建材采购价、人工成本、贷款利率、预期利润率等,全部公开发布。同时邀请五位独立会计师事务所成员组成监督小组,每月向社会公布项目进展与财务流水。
他在接受采访时只说了一句:“我们可以不要利润,但不能不要清白。”
民意再度回归。市民论坛上有人留言:“比起那些嘴上喊着为人民、背地里偷工减料的国企,我宁愿相信一个敢晒账本的民营老板。”
六月中旬,工程全面启动。推土机轰鸣声中,老南区一片片危房倒下,新的蓝图正在铺展。江成每日必到工地巡查,哪怕烈日当空也从不打伞。工人们都知道,董事长有个习惯??每次看到裸露的钢筋,总会弯腰用手擦拭锈迹,然后对技术员说:“房子立得住,靠的不是水泥,是良心。”
杨慧岚与陈志远的婚期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江成宣布,婚礼就在院子里办,不请外人,只邀亲朋。他要让这归心居,见证家族又一个重要时刻。
婚前两个月,他将杨慧岚叫到书房,亲手递给她一份文件??《江氏故园产权分割协议》。其中明确记载,东厢房及后花园共计一百二十平方米,无偿转让至杨慧岚名下,作为个人婚前财产。
“妈知道吗?”杨慧岚眼眶微红。
“知道。”江成点头,“她说,这是你外婆当年留下的念想,现在交到你手上,才算真正传承下去。”
“可哥哥弟弟们……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公平?”江成笑了笑,“在这个家里,我没有一碗水端平过。因为我清楚每个人的需要不同。你从小懂事听话,从不争什么,可越是这样的人,越该被偏爱一点。”
婚礼当天清晨,江成早早起床,亲自指挥工人在归心居挂上红绸灯笼。厨房里,江燕带着几个亲戚忙活了一整夜,蒸了八大笼花馍,寓意“步步高升”。门口那口老井旁,摆满了邻里送来的贺礼??王桂花老太太的儿子送来一对瓷瓶,说是母亲临终前嘱咐的;隔壁李婶捧来一盆盛开的茉莉,笑说“香不过女儿出嫁日”。
陈志远穿着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在亲友簇拥下来迎亲。当他单膝跪地接过新娘时,江成站在廊檐下,默默掏出那支常卷的烟,却没有点燃。阳光洒在他花白的鬓角上,映出一道柔和的金边。
宴席设在前后院之间,三十桌宾客济济一堂。江成举杯致辞:“今天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希望你们这一代,不再像我们那样,在选择面前踟蹰太久。想做的事就去做,想护的人就去守。只要心中有光,脚下就有路。”
酒至半酣,江安突然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江成。那是深圳厂区新建的办公楼,楼顶赫然立着一块霓虹招牌??“CHANGYAN GRoUP”,蓝底白字,熠熠生辉。
“爸,我们换牌了。”江安声音洪亮,“第一批自主品牌的牛仔裤已经发往荷兰,客户回函说质量超过意大利同类产品。”
全场哗然,继而掌声雷动。
江婉紧接着宣布,她的服装厂更名为“昌燕服饰”,并与广州外贸公司签署长期合作协议,年出口额预计突破三百万美元。
江平也站起来:“爸,我在深圳的岗位已经交接完毕。下周就去项目审批中心报到。那边领导说了,只要我能推动三项制度改革试点,明年可以直接参评副处级。”
江成听着,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眼角却微微湿润。
他知道,孩子们真的飞起来了。
夜深人静,宾客散尽。江成独自坐在归心居亭中,手中摩挲着那张全家福??前些日子特意请照相馆拍的。照片里,十几口人站在新修的白墙青瓦下,笑容灿烂。背景是井边石碑、葡萄架、雕花窗棂,还有那块写着“归心居”的匾额。
他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娘,您看到了吗?咱江家,总算熬出头了。”
第二天清晨,一封加急电报送到了江成手中。来自省委办公厅:因在旧城改造中表现突出,昌燕建设有限公司被评为“全省民营经济示范单位”,江成本人受邀参加七月五日在省会召开的“改革发展座谈会”,并将作为唯一基层代表发言。
张东胜激动得声音发颤:“江老,这是天大的荣誉啊!到时候全省领导都在场,您一句话,可能影响整个政策走向!”
江成却异常平静。他放下电报,走到院子中央,望着初升的太阳照在“归心居”匾额上,金光闪闪。
“荣誉是次要的。”他低声说,“我要借这个机会,把一件事讲明白??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不是来分蛋糕的,是来一起做大蛋糕的。我们要的不是特权,是公平的竞争环境,是让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也能靠着勤劳和智慧,改变命运。”
七月初,江成启程赴省会。临行前夜,他召集所有家人,在归心居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家训仪式”。
他取出一本手工装订的册子,封面写着《江氏家规》四个字。翻开第一页,第一条便是:“凡我江氏子孙,不得以权谋私,不得欺压弱小,不得忘本逐利。”
第二条:“家族利益高于个人恩怨,重大决策须经议事会表决。”
第三条:“每年至少抽出一个月时间返乡居住,参与家务劳动,了解民间疾苦。”
“这不是束缚。”江成环视众人,“这是护盾。外面的世界越复杂,我们越要守住内心的尺子。否则,赚再多钱,也不过是一座沙塔,潮水一来,顷刻崩塌。”
众人肃然起敬,一一签字画押。
七月五日,省人民大会堂座无虚席。江成身穿深灰色中山装走上讲台,面对上百名厅级以上干部,神情从容。
“各位领导,同志们。”他开口道,“我是一个普通的工程师,也是一个普通父亲。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代表我自己,而是代表一群像我一样,在政策缝隙中挣扎求存、最终被时代托举起来的普通人。”
台下鸦雀无声。
“我想说的是,改革不是一句口号,它落在每一寸土地上,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与希望。当我们谈论GdP增长时,请别忘了南区那个住危房的老太太;当我们讨论招商引资时,请给像‘昌燕’这样的本土企业一次公平的机会。”
他停顿片刻,声音渐强:“我不怕竞争,只怕不公;不怕失败,只怕连尝试的权利都被剥夺。所以我恳请各位,在制定政策时,多听听基层的声音,多看看真实的生活。因为唯有如此,这片土地才能真正焕发生机。”
演讲结束,全场起立鼓掌。省委书记亲自上前握手:“老江,你讲得好啊。这才是真正的‘接地气’。”
三天后,《省委内参》刊发全文,标题为《一位民营企业家的心声》。一周内,省内多个地市相继出台扶持本地民营企业发展的具体措施,其中包括设立专项担保基金、简化审批流程、建立政企沟通直通车机制等。
八月底,江成回到昌城。迎接他的,是南区新社区的第一批竣工楼房。六栋淡黄色的小高层整齐排列,阳台外晾晒着衣物,窗台上摆着绿植,孩童在楼下追逐嬉戏,俨然一幅生机勃勃的市井画卷。
他在一号楼门前停下脚步,抚摸着外墙瓷砖,轻声说:“成了。”
九月初,归心居再次迎来聚会。这一次,是为江伍的儿子举办百日宴。孩子取名“江承志”,寓意“承家族之志,立时代之功”。
江成抱着孙子坐在亭中,看着满院欢笑,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知道,那个曾经在风雨中摇曳的老院子,如今已化作一座灯塔,照亮了一个家族前行的航程。
而这个时代,正需要更多这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