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扫净了,广场上薄薄一层晶莹。
孩子们哪管这些,欢呼着从街巷里涌出来,蹬着小皮靴,滚起松软的雪球,笑声像撒了一地的银铃。
可奇怪的是,扫雪的大人们,推车的货郎,收摊的店家,都没走。
有人“忘了”拿扫帚,有人“恰好”遇见熟人寒暄,有人干脆拢着手,仰头望着那早已恢复湛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天空。
空气里有种微妙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却又被刻意压抑成一片沉默。
楚玉掸了掸衣襟上的雪沫,看向身旁的何影。
这位青帝的跟班……
楚玉压低声音,终于问出了盘旋心头的疑惑,“刚才……天上那动静,还有那声隐约的狂笑……是不是……”
何影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谁能赢?”
周围的百姓显然早就察觉到了。
先前那笼罩天地的恐怖威压虽一闪即逝,随后便是更令人心悸的、仿佛连时空都被隔绝开的绝对寂静,但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还是留在了每个人心里。
他们不懂什么混元大罗,什么领域因果,但他们听到了那狂笑中的“陈凡”二字,听到了那充满恨意的“了结”。
“陈主大人……是为了不牵连咱们吧?”
一个卖炊饼的老汉喃喃道,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擦着。
“我恍惚听见,那人说陈主大人修为比他低……陈主大人定是用了什么法子,把战场带到别处去了。”
这话像水入滚油,在沉默的人群中激起细密的涟漪。
“对,一定是这样!”
“陈主大人总是这样……”
“他自个儿扛着……”
担忧、感激、焦灼,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时,破空之声由远及近。
十二艘青墨色飞舟,如同钢铁巨鸟,排成严谨的阵型,缓缓驶入县城上空,悬停在广场上方。
舟身镌刻的符文流转着淡淡的微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甲板上,黑甲修士持戈而立,面无表情,唯有为首的女帝梁永棋,一身玄甲,手按剑柄,目光如电扫过下方。
若是往常,如此规模的修士军队降临,百姓早该敬畏退避。
可今天,没有人动。
梁永棋的目光与何影隔空交汇一瞬,微微皱眉,竟是没有下令驱散民众。
飞舟只是静静悬停,甲士们如同钉在甲板上的雕像,唯有衣袂在寒风中微微拂动。他们也在等。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广场蔓延。
嬉闹的孩童们似乎感应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渐渐停下脚步,攥着半融的雪球,依偎到父母腿边,仰起小脸,看看沉默的大人,又看看天上的飞舟,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困惑,却也乖巧地不再喧哗。
楚玉心中震动更甚。
她悄悄挪到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身边,轻声问:“大姐,你们……都是在等陈主大人回来吗?”
那妇人低头看了看怀里睁着大眼睛的女儿,用力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却异常坚定:“等,陈主大人一定会回来。”
旁边一个拿着书本的青年郑重说道:“要是……要是陈主大人需要,别说我们这点微末念想,就是这条命,这身血肉筋骨,只要陈主大人开口,我们立刻就给了!”
旁边几人听见,纷纷看过来,眼神里没有惊诧,只有同样的坚决。
楚玉喉头一哽,忽然想起青帝要在孩子身上造因果,肯定是为了要挟陈凡……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日头从东移到西,灿烂的阳光渐渐变成橘红,又褪为青灰。
陈凡没有回来。
夜幕四合,寒风又起。
细小的雪花,再次悄无声息地从漆黑的天空飘落,起初稀疏,渐渐绵密。
“下雪了……”有人喃喃。
广场中央一道洪亮声音响起:“陈主大人说过,天寒地冻,莫要干等。吴统领,让兄弟们也下来吧!县衙库房,把备着的家伙什都拿出来!”
仿佛一声令下,凝固的气氛被凿开了一道口子。
县衙的差役们小跑着从衙门侧门抬出一口口黄铜火锅,搬来一摞摞矮凳方桌,又扛出成筐的木炭。
几乎同时,广场四周的住户,家门一扇扇打开,男男女女端着大盘小碗走出来。
切得薄如蝉翼的雪羚羊肉、肥瘦相间的黑豚肉片、自家腌的酸菜、冻得硬邦邦的各类鱼丸虾滑、水灵灵的青菜萝卜、还有一罐罐贴着红纸的“冰鲜啤”
食物的香气,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的寒意与不安。
炭火点起来了,红彤彤的光映着人们的脸。
铜锅里红汤翻滚,白汽蒸腾。
大家围坐在一起,碗筷交错,倒酒夹菜。
“来,老李,走一个!”
“这肉真嫩!陈主大人教的法子腌的,就是不一样!”
“孩子他娘,给娃多烫点菜,别光顾着吃肉。”
笑声渐渐响起,说话声也大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往常那些热闹的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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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依然明亮,照在许多人的脸上。
细看之下,他们的笑容都有些发僵,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县衙大门或漆黑的夜空。
低头吃菜时,眼睫一颤,便有滚烫的东西砸进碗里,混着香油麻酱,囫囵咽下。
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冰鲜啤,冰冷的酒液顺着嘴角淌下,他猛地放下酒碗,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可眼泪却像断了线,越抹越多,最终化作压抑不住的呜咽:“陈主大人……您可得回来啊……这酒,这肉,这日子……都是您给的……您得回来尝尝啊……”
他的哭声不高,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勉力维持的热闹。
许多人都红了眼眶,沉默地举起酒碗,重重碰在一起,然后仰头痛饮。
泪水和酒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样更苦涩,哪样更滚烫。
空中,飞舟依旧沉默。
甲士们依旧笔直挺立,任凭雪花落在肩头、眉睫。
他们的等待,是另一种更为冷硬、也更为决绝的姿态。
灵力在甲胄下隐隐流转,仿佛只等一声召唤,便会赴汤蹈火,燃尽一切。
楚玉捧着微温的酒杯,看着这冰与火交织的一幕。
一边是热腾腾的烟火人间,一边是冷肃的钢铁洪流。
一边是百姓们用食物和泪水构筑的祈盼,一边是修士们以沉默和忠诚写下的誓言。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那个尚未归来的人。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强如青帝,会来到此地寻找“幸福”。
有些力量,并非源于毁天灭地的修为。
雪,静静地下着。
突然——
“哎呀!”
靠近中间一口火锅旁,一个约莫四五岁、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娃,大概是馋急了,握着比她的手还长的筷子,颤巍巍地伸向锅里一颗圆溜溜的撒尿牛丸。
筷子头一滑,牛丸弹起,溅起几滴滚烫的红油,直朝她手背落去!
旁边的大人惊呼,伸手去拦。
却有一只修长的手,更快,更稳,更轻巧地凌空一拈,用指尖恰好接住了那颗牛丸,顺势放回女娃面前的小碟子里。
温润的、带着些许无奈笑意的嗓音,随之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钻进旁边人耳朵里:
“小朋友,可别烫到嘴了哟。”
哐当!
老李手里的酒碗掉在桌上,酒液泼洒。
何影夹着羊肉片的筷子停在半空。
梁永棋霍然低头,目光如电射向广场中央。
所有嘈杂——笑声、话语声、碗碟碰撞声、炭火爆裂声——在这一瞬间,彻底消失。
广场上,数百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维持着千奇百怪的姿势,只有眼珠艰难地、一寸寸地转动,看向那声音的来处。
县衙大门前的石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白衣依旧,简单干净,仿佛只是去邻家串了个门。
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倦色,更多的却是如常的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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