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三十一年春,江南草长,莺飞。
长江两岸新柳垂丝,倒映于清波之上,恍如画中。然而这静好光景背后,一场无声的角力正悄然展开。自跨江虹梁桥贯通以来,南北商旅往来日增,汽力渡船昼夜不息,沿岸市镇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然繁荣之下,旧势渐动。
扬州府城外,一座名为“清溪园”的私家园林内,灯火通明至深夜。十余名士绅围坐亭中,案上摆着一卷《工部新规草案》,墨迹未干。其中一人冷笑:“朝廷如今只认匠人、农妇、医者,却将我等诗礼之家视若无物。女子可穿官靴走官道,孤儿能执算尺定河图??这还是我大汉吗?”
另一人轻摇折扇,语带讥讽:“听说交州那边,连蛮夷女子也能领‘水利执照’,主持修渠分水?咱们祖上传下的田契,反倒不如一张竹尺管用。”
“更可恨者,是那‘警世双句’碑。”第三人拍案而起,“每建一坝一渠,必立石铭耻,说‘此处曾淹’!我辈颜面何存?难道要子孙后代都记得,先人只会束手待毙不成?”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脚步声。众人回头,见一青衣老仆捧匣而入,低声道:“老爷,从洛阳送来的密信。”
匣启,内藏一幅小像??乃当今太子曹?侧影,执笔批阅奏章之态。背面朱书八字:“守旧维稳,勿躁进言。”
众人心头一凛,气氛骤冷。良久,首座老者方叹曰:“陛下虽去,余威犹在。司马公播下的种子,已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我们争的,怕不是权,而是这个世道变了。”
他缓缓合匣,望向窗外月色:“可若人心真已转向,刀笔又有何用?与其对抗流水,不如学会行舟。”
次日清晨,清溪园闭门谢客。三日后,园主徐氏捐出百亩良田,设立“继志讲习所”,专收寒门子弟,教授算术与水利基础。消息传出,舆论哗然。有人赞其识时务,有人斥其伪善。唯有格物学院赵氏女博士闻之轻笑:“只要学堂开门,谁教并不重要。知识一旦落地,便不再属于任何人。”
与此同时,北方边疆再起变革浪潮。
雁门关外,原匈奴归附部落所建的“草原机械学堂”已运转五年,培养出三百余名懂汽力机维修、会绘制简图的青年技工。他们不仅维护本地风力提水站,更自发组建“流动技援队”,骑马携工具箱穿梭于各营地之间,为牧民修理净水设备、更换磨损齿轮。
这一日,一支队伍抵达偏远的白狼川。此地水源浅薄,冬季结冰,夏季浑浊,多年依赖迁徙寻水。技援队队长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少女,名叫阿古拉,父亲曾是部落勇士,死于旧日战乱。她自幼在妇学馆读书,精通《水质检测法》与《井灌工程概要》,毕业后执意返乡服务。
她在村口支起显微镜,当众取水样观察,指着玻片上蠕动的微虫道:“你们喝的不是水,是病根。”
村民惊疑不定。长老拄杖怒斥:“祖宗饮此水百年,何须外人指手画脚!”
阿古拉不恼,只命同伴架起便携式“太阳能蒸馏器”,现场煮水净化。又取出一张羊皮地图,上标周边地质结构,指出十里外岩层深处有稳定含水带。
“我能打一口深井,七日内出水。”她说,“若不成,任你们逐我出境。”
第七日黄昏,铁管穿透岩层,清水喷涌而出,热气蒸腾如龙抬头。全村跪拜,呼为“神泉”。阿古拉却蹲在井边记录数据,口中喃喃:“温度十七度,pH值六点八,菌落数低于标准线……合格。”
当晚,篝火燃起,牧民载歌载舞。有人问她为何不愿留在洛阳当官,她仰望星空,答:“因为我看得见风的方向。”
原来,她已在策划一项更大工程??利用草原季风规律,在三大洼地建设“风力集水网”,通过高塔导流、冷凝板收露、地下暗渠输送,实现全年供水自给。她将方案命名为《风吹来的水》。
消息传至敦煌,阿依古丽读罢来信,眼中泛光。她当即召集西域各国技官,宣布启动“丝路共水计划”:以龟兹“千井之城”为范本,联合康居、大宛、粟特诸国,共建跨境地下水监测系统,共享钻探技术与过滤材料配方。
“过去,商队因缺水而亡;今后,我们将让每一寸沙漠听见水声。”她在誓师大会上说。
而在南方,另一场关乎未来的较量正在悄然成型。
荆州江陵,昔日柳芸主持的水利合作社已发展为“荆南自治联盟”,下辖四十二村,拥有独立财务、议事会与工程队。每年春耕前,各村代表齐聚祠堂,依据水文预测与人口需求,协商配水量、劳力分配与风险共担机制。
这一制度,引起了朝中某些大臣的高度警惕。
兵部尚书刘弘密奏太子:“民间自组织,渐成尾大不掉之势。今有水利盟,明日或有粮贸社、械造坊……若任其扩张,恐动摇国本。”
太子览奏沉吟。他年近三十,面容清癯,眉宇间既有帝王威严,亦存几分书生气。登基以来,始终谨守父皇遗训:“以技养民,以学安邦。”然面对权力格局的悄然转移,他也开始思索: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统治?
于是,他下诏召见苏菱??那位曾率“南疆女子工程队”改造防疟民居的巾帼匠师,如今已是交州“民生营造局”总办,掌管全州基建调度。
紫宸殿内,君臣对坐。
“卿治边地多年,”太子开口,“可觉百姓尚需朝廷管束,抑或已能自治?”
苏菱未跪,仅躬身行礼:“回陛下,百姓非不愿受管,而是厌烦空言。我在交州八年,从未宣读一道圣旨,只做三件事:勘地形、定图纸、核账目。村民起初不信,直到看见蚊虫少了,孩子活多了,田地产量翻倍了,才肯叫我一声‘苏主管’。”
她顿了顿,抬眼直视天子:“若说自治,不过是让他们自己决定如何挖沟、何时筑坝、谁来监督工匠。这些事,原本就该他们做主。”
太子默然良久,忽问:“那你呢?你岂非也是朝廷命官?”
“我是技术协调员。”她平静回答,“就像水泵中的导流片,作用是让水流更顺畅,而非阻挡或独占。”
退朝之后,太子独坐御书房,翻阅各地奏报。一则消息引起他的注意:西南夷区某寨,村民仿照格物学院教材,自行设计“山地雨水收集系统”,竟使百年旱坡变为梯田,年产玉米足够自给。他们没有申请朝廷拨款,也没有等待官员勘察,只是聚在一起开了三次会,便动手干了起来。
他在日记中写道:“父皇说‘做事的人比争权的人更重要’,今日始信。”
数日后,一道新诏颁行天下:
> “凡民间自发组建水利、防疫、教育、交通等公共事务协作组织,准予备案登记,享免税三年之利;其推选之负责人,可列席州县议事;所修工程,经工部验收合格者,按成本三成补贴。”
诏书下达之日,举国震动。有人欢呼盛世开明,有人忧惧地方割据。唯有百工联盟上下欣然响应,宣布设立“基层创新奖”,每年评选十大民间创举,由李延弟子徐砚亲赴现场授奖。
第一年得主,便是那西南夷寨的七位村民。他们从未出过山寨,此次被迎入洛阳,身穿民族服饰,手持自制竹制测量仪,在格物学院演讲台上讲述如何用坡度测算与植被覆盖经验改良集水沟。台下学子听得入神,掌声久久不息。
徐砚颁奖时感慨:“你们没有读过《流体力学札记》,却做出了最符合自然之道的设计。这才是真正的智慧??生于泥土,长于实践。”
岁月流转,至建兴四十载。
天下已历三代承平。黄河安澜,长江通航,岭南无疫,西域常通。百工联盟更名为“万民共创会”,会员逾十万,涵盖农夫、织妇、船工、医师、教师、技师,甚至包括退休老兵与守寡寡妇。其宗旨惟一句:**用自己的手,解决身边的问题。**
这一年清明,九十九棵松林再度迎来千人宣誓。新一代盲童已能独立完成触感地图绘制;北疆牧童学会用简易地震仪预测山体滑坡;江南少女发明“稻田养鱼共生系统”,使亩产增收三成。
宣誓毕,众人散去。一位少年 linger 在石碑前,掏出随身刻刀,在“死者有灵”碑侧悄悄补了一行小字:
> “火种在我手里。”
风过林梢,无人察觉。
同年冬,长安突发奇事。
一名衣衫褴褛的老丐在西市徘徊数日,终倒在百工陈列馆门前。救醒后,医者发现他体内多处旧伤,似曾经历战火。问他姓名,只摇头不语。然当工作人员展示“自动剪羊毛机”模型时,老人忽然颤巍巍伸手,准确指出传动轴设计缺陷,并用炭条在地上画出改进图样。
徐砚闻讯赶来,细看图纸,大惊失色??此乃二十年前李延未发表的一项构想,仅存于少数亲传弟子笔记之中!
“您……可是当年少年工塾的学生?”徐砚声音发抖。
老人泪流满面,终于开口:“我叫陈九,天水人。洪灾那年八岁,被收养入学。后来……边境打仗,我应征入伍,伤残退役,一路乞讨至此……只想再看看那些图纸。”
消息传开,全国震动。百工联盟发起募捐,为其在长安修建“残匠安居院”,专收因病致贫、年老无依的技术人员。更令人动容者,各地陆续上报:共有七十三名失散匠人,或隐于山林,或流落异乡,皆因生活困顿而埋没技艺。
苏菱亲自主持“寻匠行动”,派人走访边陲村镇,逐一核实身份,邀请重返岗位。有人重执教鞭,有人指导青年绘图,更有耄耋老者卧床口述失传工艺,由弟子连夜整理成册。
陈九晚年住进安居院,每日坐在窗前晒太阳,看着孩子们围着“浮力排水泵”模型提问。他曾对来访学生说:“我这一生,没建过大桥,也没发明机器。但我教过三十个徒弟修水泵,救过七个村子免于内涝。如果这也算功业,那我就知足了。”
临终前,他留下一句话:
> “别让我葬在山上,把我骨灰撒进引辽渠。我想顺着水流,去看看乌桓的孩子们,有没有好好浇麦田。”
时光荏苒,至建兴五十年。
天下早已换了人间。
跨江虹梁桥每日通行商旅数万,两岸设“技术驿站”,供过往工匠交流心得、修补器械。桥头立有一块铜牌,每逢清明便有人献花,孩童在其上摆放纸折的小船,随风飘入江心。
格物学院扩为“九州格物联校”,分校遍布十六州,课程涵盖人工智能雏形、气象预测模型、新型合金冶炼等前沿领域。教材依旧以司马公语录开篇:
> “制度才是根本。”
而最令人惊叹的变化,发生在曾经战火纷飞的北方边境。
昔日匈奴故地,如今绿洲连绵。依托“风吹来的水”工程,三大人工湖如明珠镶嵌草原,湖畔建起“游牧转型示范区”,牧民半定居生活,春季育羔,夏秋放牧,冬闲时则参加技训班,学习汽力机操作与远程医疗使用。
每年七月,这里举办“文明竞速大会”,项目逐年升级:从最初的犁田答题,到如今的“无人驾驶放牧车挑战赛”“无人机投喂饲料精度赛”“AI天气预报准确率擂台”。冠军奖品仍是技术??最新版的智能灌溉控制器、太阳能保温棚蓝图、或是免费赴洛阳进修名额。
老人们坐在树荫下观赛,不再谈论弓马娴熟,而是指点年轻人:“你看那组轮轴设计得多巧!省力不说,还不会陷进泥里。”
而在遥远的西域,龟兹王子早已继位为王。他兑现诺言,建成“千井之城”,并宣布废除王宫特权,将祖传金库改为“全民创新基金”,资助百姓研发新技术。他自己则常年住在工地,与技工同吃同住,被人称为“匠人国王”。
他在一次演讲中说:“我曾以为权力是宝座上的金冠,后来才明白,真正的力量,是能让每一个普通人抬起头来说:我能解决问题。”
这一夜,星河依旧璀璨。
洛阳南郊,松林深处,那位曾塞纸片于石缝的老妪也已离世。她的孙女如今是格物学院天文系教授,专研“节气与气候变迁关系”。清明之夜,她带着学生来到林中,点燃一盏油灯,轻轻放在石碑前。
风起,灯火摇曳。
她望着满天星辰,低声诵道:
> “男儿执枪卫家国,女儿执笔理乾坤……而今,人人手中皆有尺,量天地,定生死,改命运。”
忽然,一个小女孩跑上前,手中捧着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
> “我也要做事。”
众人沉默,继而微笑。
是啊,只要还有人在做事,火就不会灭。
它不在庙堂之上,不在史册之中,而在那一双双沾满泥土的手掌里,在那一双双专注图纸的眼睛里,在那一声声传给下一代的叮咛里。
火种不熄,因薪柴不断。
风过断鞭关,雪仍未歇。
但城墙上的匾额,早已被人悄悄换过一行新字:
> “天险可恃,人志更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