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宣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丹墀。
明黄的裙裾拂过台阶,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却沉重得像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她停在武承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老臣,声音不再高昂,却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武承嗣,你,还有你们——”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眼神闪烁、战战兢兢的官员。
“整天把‘祖制’、‘国本’、‘史笔’挂在嘴边,张口江山,闭口社稷。朕来问你,西境妖狼肆虐,边民哭嚎时,你们的‘祖制’可能替朕挡下狼牙?你们的‘国本’可能救回一条人命?
李长风一个人,一把剑,荡平了苍狼原!你们呢?你们除了在这金銮殿上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互相攻讦,可曾为这天下,为朕,干成过一件像样的实事?!”
她越说越疾,声音却愈发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怀疑他心向楚国?他孤身入楚谈判退兵时,你们在哪儿?质疑他拥兵自重?他交还兵权甘当白身时,你们又可曾说过一句公道?
如今他替你们扫平了西线的麻烦,身上血迹未干,你们倒有脸来跟朕谈‘国土’、‘祖业’?!”
武承嗣额头冷汗涔涔,那血迹混着汗水流下,他也顾不得擦,只是伏低身子,颤声道:“陛下息怒!臣……臣绝无此意!臣只是……”
“只是什么?”唐玉宣打断他,眼中尽是讥诮,“只是觉得,这江山离了你们这些‘忠臣’就不行?离了他李长风,照样转?”
她猛地转身,背对众臣,望向殿外高远的天穹,声音里透出无尽的疲惫与决绝:
“好。既然武尚书,还有心中不服的各位,如此看重国土疆域……朕给你们机会。”
她侧过半边脸,余光冷冽如刀:
“谁再反对会盟归地之议,可以。朕即刻擢升他为征北大将军,调拨粮草军械,命其即日启程,奔赴北境。
不是去守城,是给朕深入北漠,找到那群屡犯边境、掠我子民的‘冰原妖王’的老巢,将它们彻底荡平,提头来见!像李长风在苍狼原做的那样!”
“做到了,朕不仅依你之言,永不提归地之事,更封你为王,世袭罔替!做不到……”她冷哼一声,未尽之言,让所有人脖颈发凉。
“可有谁,愿立此军令状?”唐玉宣缓缓转身,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臣子的脸。
文官们早已面如土色,低下头恨不得缩进地缝。
武将之中,亦无人敢抬头直视。
北境苦寒,妖王凶残狡诈,盘踞北漠深处数百年,大乾历代名将多次征讨皆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
那可不是寻常妖狼可比!深入北漠寻其巢穴并剿灭?这简直是十死无生的任务!
武承嗣嘴唇哆嗦着,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咚”的一声闷响:“臣……臣老迈昏聩,不识大体!请陛下……恕罪!会盟之事,陛下乾纲独断,臣……再无异议!”
“臣等附议!”
“陛下圣明!”
一时间,请罪声、附和声响成一片,再无半个“不”字。
唐玉宣看着脚下匍匐一片的臣子,看着那摊晶莹刺目的玉砚碎片,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无尽的萧索和冰凉。她忽然觉得,这巍峨的乾元殿,这至高无上的龙椅,是如此寒冷和孤独。
“退朝。”
她吐出两个字,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步走回御座之后,消失在珠帘摇曳的阴影里。
“恭送陛下——”
百官躬身,声音参差不齐,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
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许多人才敢直起腰,抹一把额头的冷汗,相顾无言,眼神复杂。
今日这一朝,注定将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记忆里。
……
退朝后,唐玉宣没有回御书房,也没有去寝宫,而是屏退左右,独自登上了宫中最高处的观星台。
秋风已带凛冽之意,吹得她衣袂飞扬,发丝拂面。从这里,可以望见宫墙之外,鳞次栉比的街坊,更远处,是连绵的屋脊和若隐若现的青山。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段府的方向。那个家伙,现在会在哪里?是在某个酒肆捧着坛子豪饮,吹嘘自己西境的“丰功伟绩”?还是又找了个清净地方蒙头大睡?或者……真的受了伤,躲在某处默默舔舐伤口?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
“混蛋……”她低声骂道,声音却软了下来,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逞什么英雄…………”
她想起那八个字——“犯我疆土,虽远必诛”。想象着他以指为剑,在坚硬石壁上刻下这八字时,该是何等的锋芒毕露,何等的……寂寞。
他不需要满朝文武的赞美,甚至不需要她的褒奖。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告诉她,告诉所有人:他在,这片疆土,就无人可以侵犯。
也顺便,用最粗暴直接的方式,堵住了所有反对者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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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曲妙音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手里捧着一件厚重的织锦披风。
唐玉宣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方。
曲妙音走上前,默默将披风披在她肩上,系好丝带。两人并肩而立,半晌无言。
“他……会回来的,对吧?”唐玉宣忽然问,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天上的流云。
曲妙音肯定地点头:“会的。他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陛下,舍不得段府里的热闹,舍不得……这好不容易才太平些的江山。”曲妙音顿了顿,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也舍不得,他还没喝够的七里香,没逗够的姑娘。”
唐玉宣终于也笑了,尽管眼圈还有些微红。是啊,那才是他。天大的事,在他那里,似乎总可以举重若轻。
“岭南城……”她轻轻吸了口清冷的空气,“下月初九。妙音,你说,他会来吗?”
曲妙音沉吟片刻:“以他的性子,或许不会明着现身。但……他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看着。毕竟,这可是他一手推动的‘买卖’,总要亲眼看看‘成交’才放心。”
“买卖……”唐玉宣咀嚼着这个词,摇了摇头,笑容里多了些无奈,“还真是个精明的商人。用三州地,换一个可能的海外国度,换楚国盟约……朕怎么觉得,还是被他算计了?”
“可陛下心甘情愿,不是吗?”曲妙音侧头看她,眼神清澈。
唐玉宣默然,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心甘情愿。
因为知道,他算计的,从来不是她个人的权位得失。他算计的,是这江山的百年安宁,是那海外可能的万里疆域,是身边人的平安喜乐。
风更大了,吹得观星台上的铜铃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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