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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龙》正文 第二十三章 炼狱游龙

    夜风自幽深地底穿行而过,卷起尘埃如雾,拂过祝熳那张与记忆中毫无二致的脸。他站在断崖边缘,衣袂未动,仿佛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光阴凝成的影子。竹简在他手中泛着微光,字迹隐约浮动,似有无数灵魂在其中低语。

    “你不是死了吗?”谢尽欢声音沙哑,“八百年前,正道围剿尸祖,你说你要入归墟寻‘天问之路’,从此再无音讯。所有人都以为你已形神俱灭。”

    “我确实死了。”祝熳微笑,眼神却悲悯得令人心颤,“早在八千年前,我就该死的。可天道留我一缕残魂,只为今日与你相见??一个能听懂真相的人。”

    夜红殇冷冷盯着他:“你若真是祝熳,那就说出只有你们师徒才知道的秘密。否则,不过是借名招魂的邪祟。”

    祝熳不恼,只轻轻翻开竹简,念道:“癸亥年冬,洛京雪夜,你偷饮我藏了三十年的‘寒梅酿’,醉倒在藏经阁外。我说要罚你抄《九章天律》三千遍,你却说:‘师父,若这世间的律法连真相都不能容,那我宁愿一生破戒。’”

    谢尽欢心头剧震。

    那是他十六岁那年的事。无人知晓,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

    “是你……”他嗓音微颤,“真的是你。”

    “是我。”祝熳合上竹简,“也是不是。我只是执念所聚,是那段历史不愿沉没的一角残片。真正的祝熳,早在八千年前就已化作归墟之尘。”

    他抬手指向殿门:“但里面藏着一切的答案。你要进去吗?记住,一旦踏入,你将不再是‘谢尽欢’。你的名字、过往、爱恨,都将被剥离。你能接受自己变成一张白纸,只为换取真实?”

    谢尽欢沉默片刻,缓缓解下腰间青锋,交予夜红殇。

    “替我保管它。”他说,“如果我还记得什么,那一定是我最不该忘记的东西。”

    夜红殇望着他,眼中罕见地掠过一丝动摇。“你确定?也许有些真相,知道了反而活不下去。”

    “可若不知道,这个世界也活不下去。”他转身,面向黑曜石巨门,一步踏出。

    刹那间,天地失声。

    门内无光,却亮如白昼;无形,却万物毕现。他们立于一片虚空中,脚下是旋转的星河,头顶是崩塌的时间长桥。七座神像悬浮四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勾陈、腾蛇、**寒渊**,每一尊皆非实体,而是由亿万生灵的信仰凝聚而成。

    “这是……七神真身?”夜红殇喃喃。

    “不。”祝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是七神陨落前的最后一刻。我要你们亲眼看看,所谓‘救世’,究竟是何模样。”

    画面骤然展开。

    八千年前,大陆中央,一座通天巨鼎矗立于祭坛之上,周遭百万百姓跪伏在地,口中诵唱古老咒文。人皇立于鼎前,背影孤绝,披风猎猎。

    “那时天地尚全,七行圆满,神赐未断。”祝熳道,“但人皇说,此界困局已定,众生轮回不过重复苦难。唯有超脱,方可开新纪元。”

    “所以他要升天?”谢尽欢问。

    “是。但他知道,单凭人力无法破界。于是他献祭自身血脉,点燃人皇鼎,以百万生魂为引,强行撕裂天幕。”

    画面中,鼎身裂开一道缝隙,金光倾泻而出,直冲云霄。然而就在那一刻,七神齐鸣,怒斥其行逆天之举,违背自然之道。朱雀率先扑击,欲毁鼎身,却被一道剑气斩落羽翼;玄武张口吞火,反被钉入地脉深处;寒渊之主自北冥降临,冻结万里山河,最终仍被封印于深渊之下……

    “等等!”谢尽欢忽然怒吼,“这不是真相!这些人明明是在守护世界,为何被视为阻碍?”

    “因为胜利者书写历史。”祝熳叹息,“人皇成功了。他带着残缺的鼎飞升而去,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而那些阻止他的人,全被抹去名姓,称为‘叛逆’‘邪魔’。尸祖,便是当年护鼎七将之一的遗脉;我,也曾是守碑之人。”

    “那你为何不说?”谢尽欢咬牙,“为何任由世人误解千年?”

    “我说了。”祝熳苦笑,“我在最后一战后站出来,揭露一切。可没人信我。正道说我疯癫,百姓惧我动摇根基,连我最信任的弟子也举剑相向。我知道,若我不消失,这段记忆将彻底湮灭。所以我走入归墟,把真相封存在这里,等待一个愿意倾听的人。”

    画面再变。

    只见人皇鼎升空之际,竟有一小块碎片脱落,坠入南海,化作后来的“凤凰港”地脉核心;另一块落入北冥湖底,孕育出镇龙碑与倒悬宫殿;第三块,则漂至西域荒漠,埋下旱魃复苏之因。

    “原来如此……”夜红殇终于明白,“叶圣、李司空、步月华他们,并非偶然出现。他们是被这些碎片影响的‘共鸣者’,体内流淌着对旧秩序的愤怒与不甘。”

    “正是。”祝熳点头,“每一块碎片都在呼唤重建。而今七行崩坏加剧,正是鼎灵苏醒之兆。只要有人再度点燃三处阵眼,人皇鼎便可重聚,开启第二次升天仪式。”

    “所以这一次,不是谁想救世。”谢尽欢闭目,“是历史在自我复刻。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八千年前那场悲剧的回响。”

    “聪明。”祝熳轻叹,“那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摧毁归墟殿,永埋真相,让世界继续在谎言中苟延残喘;二是唤醒剩余碎片,主动完成仪式,赌一次新的可能。”

    “可代价呢?”谢尽欢睁开眼,“又要多少性命?”

    “这一次,不需要活祭。”祝熳目光深远,“因为真正的钥匙,从来不是鼎,也不是神,而是??**人心是否愿意改变**。”

    他伸手指向谢尽欢胸口:“你体内流着我的血,也有尸祖传承的印记,更有玄武神赐的认可。你是唯一同时承载三种意志的存在。若你愿以己身为媒,引导七神残念重聚,或许能在不屠城、不焚世的前提下,重启平衡。”

    “你要我……代替人皇?”谢尽欢冷笑,“成为新神?”

    “不是神。”祝熳摇头,“是桥梁。连接过去与未来,死者与生者,仇恨与宽恕。你不必完美,只需真诚。”

    谢尽欢久久不语。

    良久,他抬头:“若我失败?”

    “世界照旧毁灭。”祝熳平静道,“只是这次,至少有人试过另一种方式。”

    “好。”谢尽欢终于开口,“我试试。”

    话音落下,整座大殿轰然震动。

    七尊神像同时睁眼,光芒交汇于他身前,凝成一柄无柄之刃??刀身透明,映照万千众生面孔,仿佛由无数记忆铸就。

    “此为‘心鉴’。”祝熳道,“唯真心者可握,唯无私者能挥。斩断宿命锁链,需先剖开自己的心。”

    谢尽欢伸手握住。

    剧痛瞬间贯穿全身,如同灵魂被撕裂重组。他看见童年母亲被乱军所杀的画面,看见师父冷漠训诫的眼神,看见南宫烨第一次对他笑的模样,看见郭太后在战场上咳血仍不肯退后的身影……所有情感奔涌而来,逼他抉择:放下执念,还是保留自我?

    他咬牙,硬生生将记忆尽数压下,只留下一个念头??**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死去**。

    “心鉴认主。”祝熳欣慰一笑,“接下来,你需要前往三地:南海修复玄武封印,北冥唤醒寒渊共鸣,西域平息旱魃躁动。唯有三源归一,才能压制鼎灵躁动,避免新一轮浩劫。”

    “然后呢?”

    “然后……”祝熳身影开始消散,“你将成为行走的封印,用余生维系平衡。不能突破七境,不得追求长生,永远游走于边缘,守护这个不愿记住你名字的世界。”

    “值得吗?”

    “值得。”祝熳最后看了他一眼,“因为我曾见过,当一个人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他人时,那才是真正的??**人皇**。”

    光灭,影散。

    大殿恢复寂静。

    夜红殇上前扶住跪地呕血的谢尽欢,低声问:“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他喘息着,嘴角溢血,却笑了:“我记得……我是谢尽欢。但我也不再只是谢尽欢。”

    ***

    半月后,南海。

    郭太后倚在船头,望向海面。曾经翻滚血煞之处,如今波光粼粼,龟蛇虚影静静盘踞水下,守护地脉安宁。煤球蹲在一旁舔爪,耳朵偶尔抖动一下,似感应到某种安心的气息。

    “他真的去了北冥?”她问身旁的南宫烨。

    “嗯。”南宫烨递来一封信,“这是他临走前写的。说等三地封印完成,他会回来一趟,见我们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郭太后皱眉。

    “他说……一旦心鉴完全融合,他就不能再有私情牵连。否则平衡易碎。”

    两人默然。

    远处海天相接处,一只青色莲花随浪漂流,花瓣缓缓绽放,又徐徐闭合,仿佛在呼吸。

    同一时刻,北冥湖底。

    冰川深处,寒渊之主再次睁眼。

    但它面前,已多了一人。

    谢尽欢立于极寒之中,手持心鉴,周身缠绕着青莲气息,竟使万载玄冰生出绿芽。

    “你来了。”寒渊之主低语。

    “我来了。”谢尽欢点头,“来履行约定??不是取代你,而是与你共守此界。”

    寒渊之主凝视他许久,终于缓缓抬起手,一点星辉落入他眉心。

    “从今日起,你便是寒渊代行者,掌极寒而不伤生灵,持权柄而不行专断。若你背誓,我必归来,亲手终结你。”

    “我接受。”谢尽欢跪地,额头触冰。

    契约成立。

    千里之外,西域戈壁。

    漫天黄沙中,一道火影咆哮不止,正是尚未完全熄灭的旱魃残魂。它感应到南海与北冥的变化,狂性大发,烈焰席卷百里。

    忽然,一朵青莲自天而降,轻轻落在它额前。

    火焰骤停。

    紧接着,谢尽欢的身影出现在沙丘之上,浑身染血,却挺直如松。

    “我知道你在恨。”他轻声道,“恨被利用,恨被唤醒,恨无人理解。但今天,我想告诉你??你不只是灾厄,你也是希望。只要你愿意停下,我可以帮你找回原本的模样。”

    风沙静默。

    良久,火鸟低头,轻轻蹭了蹭那朵青莲。

    生机,在焦土中悄然萌发。

    ***

    三年后,春。

    凤凰港重建完毕,市井喧嚣如昔,孩童在海边追逐嬉戏,无人再提当年血祭之事。南宫烨坐在茶楼二楼,看着楼下一名青衫男子默默走过,肩头趴着一只白狐。

    她端起茶杯,掩住唇角笑意。

    那人并未停留,只是微微抬头,对她遥遥颔首。

    她知道,那是他唯一能给的告别。

    而在遥远的北方边境,一座孤峰之上,一名黑袍人伫立不动,望着脚下绵延千里的冻土与绿洲交错之地。

    夜红殇浮现在他身边,轻声道:“三地封印已稳,心鉴与你融为一体。你还能撑多久?”

    “够久。”谢尽欢望着夕阳,“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倒下。”

    “可你再也无法回头了。”

    “我不需要回头。”他转身,走向更深的荒原,“前方还有更多裂缝等着我去填补。”

    风起,吹散他的身影。

    唯有那朵青莲,一路盛开,直至天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