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云散了。
光尽了。
天地之间,唯余一片混沌虚无。张凡的身躯在坠落中彻底崩解,神魂如沙粒般洒向八荒六合,每一缕意识都裹挟着一段记忆、一道意志、一种执念,落入不同的时空缝隙,埋进岁月长河的底层。
他没有选择成道,也没有选择超脱。
他选择了**归来**。
不是以神明之姿俯瞰众生,而是以凡人之躯再历红尘。他将自己打碎,化作万千种子,播撒在这片他曾誓死守护的大地上。他不信轮回能抹去初心,也不信时间会冲淡信念。只要还有一丝火种未灭,终有一日,那柄残枪会再次出鞘,那尊古鼎会再度鸣响。
而此刻,在九百年前那一跃之后,世界早已沧海桑田。
昔日天梯所在,已成传说中的“断天渊”,终年雷暴不息,无人敢近。问道门沉入虚空深处,连准圣强者都无法窥其踪迹。玄黄子之名被列为禁语,提者遭天谴;戮仙枪则被后世称为“逆命之凶”,列入九大封印兵器名录。
唯有民间口耳相传的一句谶语,仍在乱世边缘悄然流传:
> “鼎现于血,枪起于尘;
> 不拜天地,不敬鬼神;
> 若问其名??
> **斩不平者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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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域,青石村。
春寒料峭,细雨如织。村外破庙塌了一角,屋檐下蜷缩着一名少年。他约莫十六七岁,衣衫褴褛,却腰间系着一截黑黝黝的铁条,看似寻常废铁,实则正是戮仙枪的残身。每逢雷夜,它便会微微震颤,发出低沉嗡鸣,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这少年名叫陈九,自幼被遗弃于此,靠村里施舍度日。他左眼天生失明,右眼瞳孔深处却隐有金芒流转,偶尔回头看人时,竟让人有种被洞穿灵魂的错觉。
这一夜,雷声骤起。
一道紫电劈落,正中破庙残柱。轰然巨响中,那截铁条突然自行离鞘三寸,通体泛起暗金火纹。与此同时,少年脑海轰然炸开无数画面:天梯、孤亭、断枪认主、三人别离……还有一道声音穿越万古而来:
“守心,持正,行不惧。”
“你是谁?”陈九抱头嘶吼。
“我就是你。”那声音平静回应,“也是曾经的我。”
雨越下越大。
十里之外,一支商队正艰难跋涉。其中一辆马车忽然停下,帘幕掀开,一位老妇探出身来,望向破庙方向,眼中精光暴涨。
“来了……终于来了。”她低声喃喃,手中紧握一枚黄铜小鼎,表面斑驳符文与玄黄鼎如出一辙。
她是“寻鼎人”一族最后的传人,祖训代代相传:**鼎碎则重生,九百年一轮回,持鼎者必生于风雨交加之夜,眉心藏印,心怀悲悯。**
她已在世间寻找了六十年。
今夜,她终于感应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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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葬刀谷。
这里埋葬着历代战死的刀客亡魂。风过山谷,如万刃齐鸣。一座无名碑前,跪着一个披发男子,手持长刀,正在割腕祭土。
“师父……我又杀了人。”他声音沙哑,“可那人该死。他屠了整座村庄,连孩子都不放过。我说不出手,但我还是出了刀。”
鲜血滴落在碑上,渗入裂缝。刹那间,地底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男子抬头,望向星空:“你说过,刀不该染亲族之血。可若不用这双手去斩恶,我又何必活着?我不求宽恕,只求……还能走下去。”
话音未落,天际划过一道赤色流星,坠入谷底。轰!烟尘四起,露出一物??半截青铜鼎耳,静静插在焦土之中,表面金纹缓缓游走,如同呼吸。
男子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那鼎耳。
当他指尖触碰的瞬间,脑海中响起两个声音:
一个是温和低语:“守心,持正,行不惧。”
另一个则是狂暴怒吼:“斩天,破道,灭神佛!”
他闭上眼,良久,轻声道:“这一次……我想选一条不一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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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雪龙门。
一场政变刚刚结束。新帝登基,血洗旧臣。城门外悬挂着七十二颗头颅,皆是曾为民请命的清官贤士。百姓噤若寒蝉,无人敢哭。
但就在子时,一道黑影翻墙而入皇宫。
他身穿粗布麻衣,背负断枪,脚步极轻,却每一步落下,宫中守卫便莫名昏厥一人。他直入御书房,面对新帝毫不畏惧,只淡淡道:
“你可知他们为何而死?”
新帝怒极拔剑:“贼子竟敢闯宫!来人??”
“没有人会来。”少年打断他,“因为你身边的太监,三个时辰前已被我喂了‘忘忧散’。你现在说的话,不会有人听见。”
他缓缓抽出背后铁条,轻轻一点桌面。
咔嚓!
整张千年寒玉桌,瞬间裂成蛛网状。
“你杀忠臣,立威不足;你征重税,民心已失;你勾结外敌,卖国求荣。”少年目光如刀,“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但那样太便宜你了。”
“那你待如何?”新帝颤抖。
“我要你活着。”少年冷笑,“活着看着自己的王朝一点点崩塌,看着百姓揭竿而起,看着你子孙被人踩在脚下呼救而无人应答。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说罢,他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次日清晨,宫门口多了一幅血书对联:
> 上联:**宁教苍生不受苦**
> 下联:**不让奸佞得善终**
> 横批:**斩不平**
全城哗然。
有人说他是义士。
有人说他是疯子。
只有那位曾在天梯之上并肩而行的盲眼老者,在海边悬崖上听见海浪声中夹杂着熟悉的鼎鸣,仰天大笑:
“好!好!好!他还活着!天道不敢睁眼,是因为他知道??那个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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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焚经崖。
这里是“正道联盟”的圣地,供奉着三千年来所有被认定为“邪典”的书籍。每隔三年,都会举行一次“净心大典”,焚烧一批“惑乱人心”的功法秘籍。
今年,轮到了《玄黄经》残卷。
当火把即将点燃竹简时,忽然狂风大作,火焰倒卷,直扑主持长老面门。众人惊退之际,只见崖边站着一名少女,手持一根锈迹斑斑的断枪,冷冷道: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人宁可背负罪业,也要护住弱者的道理。你们烧它,是因为害怕吧?害怕有一天,百姓不再需要你们所谓的‘秩序’,而是等着另一个人来替他们讨公道。”
“放肆!”一名执事怒喝,“此书蛊惑人心,妄图逆天改命,岂容留存?”
“逆天?”少女嗤笑,“天若真仁,何来饥荒疫病?天若真公,何来孤儿寡母?既然天不肯管,那就别怪有人替天行道。”
她举起断枪,轻轻一挥。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毁山灭岳的威势。可那堆即将焚烧的典籍,竟在火光中浮现出一幕幕画面:战火中的村庄、被贩卖的孩童、冤死的囚徒、饿毙的老妪……
每一个画面,都是《玄黄经》中记载的真实历史。
人群沉默了。
最终,那本残卷被悄悄藏入地窖,无人再提销毁之事。
而少女离去前,只留下一句话:
“我不是来传道的。我是来告诉你们??**下一个时代,不属于高台上的神仙,属于泥泞里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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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流转,岁月更迭。
十年,百年,三百年……
关于“斩不平者”的传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离奇。有人说他能呼风唤雨,有人说他千变万化,甚至有人建庙供奉,称其为“苍生主”。
但他从不现身接受香火。
他只在最黑暗的时刻出现,在最无助的人群中走过,在罪恶最猖獗的地方出手。
他不立宗门,因为宗门终会腐朽;
他不收弟子,因为传承不该依赖血脉;
他不留姓名,因为名字本身就是枷锁。
他唯一留下的,是那句话,刻在无数人心中:
> **“你可以怕,但不能逃。
> 你可以输,但不能跪。
> 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这世道,就还没彻底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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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年,天地异变。
九重天外降下“天律碑”,宣称“凡逆命者,皆为魔”。各大宗门响应,联合发布“清剿令”,追捕一切疑似“斩不平者”的人物。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可就在那一年的除夕夜,天下十八州同时发生奇景:
每一座城市的城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他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穿着不同服饰,拿着各式武器,却都做同一件事??用血写下四个大字:
**斩不平!**
而在那些字迹下方,总有一枚模糊的印记,形似半鼎半枪,中间一人昂首挺立。
那天之后,许多人才明白:
他们以为自己在追杀一个敌人。
实际上,他们唤醒了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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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后。
一座新建的书院中,孩子们正在朗读课文。
先生站在讲台前,指着墙壁上的画像问道:“谁能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画中是一位青年,身穿粗布衣,背负断枪,头顶悬鼎,眼神坚毅,脚下踏着断裂的锁链。
一个小女孩举手回答:“他是张凡!是那个放弃成神、跳下天梯的人!”
“很好。”先生点头,“那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能自由说话、读书、选择自己的道路吗?”
孩子们齐声答道:“因为他选择了回来!”
“因为他没有忘记我们!”
“因为他宁愿受苦,也不愿抛弃我们!”
“因为他告诉我们??**人心不死,道就不灭!**”
先生微笑着看向窗外。
阳光正好,春风拂面。
远处山巅,一杆断枪静静插在岩石之间,枪尖朝天,仿佛仍在等待下一个握住它的人。
而在更深的地底,那尊玄黄鼎静静沉睡,鼎内符文缓缓流转,如同心跳。
它知道。
总有一天,雷声再起时,
那个少年,
会再次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