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涌,天地失色。
三人并肩而行,踏过崩塌的平台残迹,进入一条悬于虚空之中的石径。这条小路比之前更为狭窄,仅容一人通行,两侧皆是翻滚的黄泉黑雾,深处隐约传来哀嚎与低语,仿佛无数亡魂在诉说生前执念。脚下的石板并非完整,而是由断裂的碑文拼接而成,每一块都刻着模糊的名字和年月??似是历代登梯者留下的遗痕。
“这些名字……”风清子俯身轻抚一块石碑,指尖刚触到表面,一道虚影骤然浮现:一名白衣修士立于天梯尽头,手持玉简,仰天长叹:“道不可逆,命不可改。”话音未落,便被一道自九天降下的紫雷击中,形神俱灭。
张凡心头一震。“这是……失败者的烙印?”
“不止。”黑衣刀客冷冷道,“是警告。”
他指着前方更远处的一块残碑,上面赫然写着三个血字??“莫回头”。
三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一丝凝重。这已非单纯的试炼,而是直面命运本身。每一步,都在叩问本心;每一阶,皆通向生死抉择。
他们不再多言,缓步前行。
越往高处,空气越是稀薄,连灵力运转都变得滞涩。金骨在张凡体内微微震颤,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古老威压。玄黄鼎悬浮在他头顶,鼎口朝下,竟开始自行吸收四周逸散的怨气与死息,转化为一丝丝温润灵流,反哺其身。
“它在修复自己。”风清子低声道,“也在护你。”
张凡点头,却不敢放松警惕。断枪“戮仙”静静横于臂弯,虽未出鞘,但那股沉寂的煞气始终萦绕不散,宛如一头蛰伏的凶兽,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可撕裂苍穹。
忽然,前方雾中现出一座孤亭。
六根漆黑石柱撑起一方青瓦顶棚,亭内设三席:左为白玉座,右为青铜案,中央则是一方空荡蒲团。桌上无物,唯有一盏残灯摇曳,灯火幽蓝,照得人影扭曲如鬼。
“请坐。”一个声音凭空响起,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响彻识海。
三人齐齐止步。
“谁?”黑衣刀客手按刀柄,眸光如刃。
无人回应。
唯有那盏灯焰轻轻一跳,映出三道倒影??
张凡所见,是幼年山村,茅屋炊烟,母亲正在灶前煮粥。她转头对他微笑:“凡儿,吃饭了。”
可他知道那是假的。母亲早在十年前就被仇家焚村时活活烧死,尸骨无存。
风清子所见,是一位青裙女子立于雪山之巅,背影单薄。她缓缓转身,唇角带笑,眼中含泪:“你说过,陪我去看极光的。”
可他也清楚,那人早已陨落在三百年前那一战,魂飞魄散,连轮回都不曾入。
黑衣刀客看到的,则是一片血色战场。残阳如血,尸横遍野。一名老者跪坐在地,胸口插着一把熟悉的刀??正是他自己手中这一把。老者抬头,声音沙哑:“徒儿,为何弑我?”
他的呼吸猛然一窒,握刀的手剧烈颤抖。
幻境!全是幻境!
“心魔劫。”风清子咬牙低喝,“此亭摄人心神,显化执念!不可沉浸!”
张凡立即闭目,运转玄黄诀。金骨轰鸣,血脉奔涌,强行斩断神识连接。耳边母亲的声音渐渐远去,但他眼角仍有湿意滑落。
睁开眼时,亭中景象已变。
三人各自坐在席上,位置分明。张凡居中蒲团,风清子坐左玉座,黑衣刀客坐右铜案。那盏灯仍在燃烧,灯火映照之下,三人面容竟开始模糊、交融,最终化作同一张脸??苍老、疲惫、满是伤痕,却又透着一股不屈之意。
“原来如此。”张凡喃喃,“我们……都是他的一部分?”
“不是一部分。”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你们是‘可能’。”
灯焰暴涨,照亮整个亭子。
一位老人出现在亭外,身穿麻布粗衣,脚踏草履,须发皆白,双目却明亮如星。他望着三人,目光深邃似能穿透万古。
“我叫玄黄子。”他说,“我是这鼎的铸造者,也是这天梯的守门人。”
张凡浑身剧震,低头看向手中玄黄鼎??鼎身上那些斑驳符文,此刻竟与老人掌纹完全吻合!
“一万年前,我也曾站在这里。”玄黄子缓步走入亭中,盘膝而坐,“我有两位同伴,一如你身边的风清子,冷静睿智;一如你身旁的刀客,刚烈果决。我们一同登梯,只为求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天,是否真的不可违?命,是否注定不能改?”
老人抬手,指向天空裂缝之外那遥不可及的苍穹:“那时我也握过戮仙枪,也听见过剑尊遗言。但我最终放下了。因为我知道,若以仇恨为薪柴点燃力量,纵使登顶,也不过是另一个暴君取代旧神罢了。”
他看向张凡:“而你不同。你心中有恨,却不被恨所控;你肩负责任,却未曾将它变成枷锁。刚才那一刻,戮仙认你,不是因为你更强,而是因为你??愿为众生持枪,而非为自己夺权。”
张凡沉默良久,终是开口:“可我怕……我会走错。”
“谁不怕?”玄黄子一笑,“正因害怕,才配前行。真正可怕的人,是从不怀疑自己的疯子??比如罗千山。”
提到这个名字,亭内温度骤降。
“他已坠入黄泉道,接受‘罪罚之路’的考验。”老人神色复杂,“若他能在万千冤魂啃噬中保持自我,或许真能蜕变为逆命之人。但更多可能,是他沦为怨念傀儡,永世不得超脱。”
“那我们呢?”风清子问,“还要继续吗?”
“当然。”玄黄子站起身,手中忽然出现一卷竹简,递向张凡,“这是《玄黄经》最后一章,记载着‘归元之法’??如何将鼎与枪合一,开启天梯尽头的‘问道门’。”
张凡双手接过,竹简入手沉重如山,仿佛承载着亿万生灵的期盼。
“记住。”老人声音渐弱,“真正的力量,不在毁天灭地,而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仍不悔初心。”
话音落下,老人身形化作点点光尘,随风消散。孤亭崩解,石径恢复原状,唯有那盏灯还漂浮在空中,火焰由蓝转金,最终融入玄黄鼎中。
鼎身嗡鸣,裂痕处金纹流转加速,修复速度陡增。
“我们被骗了。”黑衣刀客忽然开口,语气冰冷,“这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我知道。”张凡握紧竹简与断枪,“真正的试炼,现在才开始。”
前方,云雾彻底散尽。
一座巍峨巨门矗立虚空??高不知几万丈,宽逾千步,通体由混沌石铸成,表面铭刻九重天律、三千大道纹路。门缝之间,有微光渗出,照得整片天地如同琉璃世界。
门楣之上,四个古篆熠熠生辉:
**“问道者入。”**
然而,门前并无阶梯,只有一条细如发丝的银线横跨深渊,连接此处。线上已有数道身影匍匐前行,动作缓慢,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其中一人稍有迟疑,脚下银线断裂,整个人瞬间蒸发,连灰烬都不曾留下。
“那是……真正的登临者?”风清子瞳孔收缩。
“不是。”张凡摇头,“那是过去千年间,所有接近成功却被淘汰之人。他们的魂魄被困于此,不断重复攀登,直到彻底消亡。”
“所以我们必须走那条线?”黑衣刀客冷笑,“简直是找死。”
“不一定。”张凡取出竹简,展开最后一章。
只见其上绘有一图:玄黄鼎倒悬于顶,戮仙枪竖立于足下,两者之间,一道金色脉络贯穿全身,象征“人”成为桥梁,沟通天地器灵。
“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不是靠外物登门,而是让自身成为‘门’的钥匙。”
他盘膝坐下,将玄黄鼎置于头顶百会穴上方,戮仙枪横卧双腿之间。随即运转《玄黄经》终极篇,引动金骨共鸣,调动全身精血、神识、灵力,形成一道螺旋气流,自丹田升起,直冲泥丸宫。
刹那间,异象顿生!
鼎中浮现出远古先民祭祀图景,枪尖腾起暗金火炎,二者遥相呼应,竟在张凡头顶交织成一道光环,形似古老图腾??半鼎半枪,中间一人昂首挺立,背负日月星辰。
“他在融合鼎与枪的意志!”风清子震惊。
“不对。”黑衣刀客眯眼,“他是要把自己,炼成新的‘玄黄鼎’!”
随着功法深入,张凡身体开始发生变化。皮肤泛起金属光泽,骨骼发出龙吟虎啸之声,五脏六腑仿佛被重新锻造。每一次心跳,都引发空间涟漪;每一次呼吸,都吞吐天地元气。
他的意识却无比清明。
识海之中,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一个是玄黄鼎中的古老低语:“守心,持正,行不惧。”
另一个是戮仙枪内的嘶吼咆哮:“斩天,破道,灭神佛!”
两种意志激烈碰撞,几乎要将他的神魂撕裂。
“停下吧!”风清子欲上前阻止,“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反噬!”
“让他继续。”黑衣刀客拦住,“这是唯一的机会。要么成为钥匙,要么死在这里。”
张凡咬牙坚持,舌尖再度破裂,鲜血洒落鼎中。这一次,他主动割开手腕,任精血流淌,以身为祭。
“我不是为了成神。”他在心中呐喊,“也不是为了复仇。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亲人死去,不想再听见无辜者的哭声!如果这条路需要牺牲,那我就??献祭自己!”
轰!!!
一声巨响炸开识海。
两股意志终于达成短暂平衡。玄黄鼎的厚重包容,与戮仙枪的暴烈反抗,在他体内形成阴阳双鱼,缓缓旋转,衍生出第三种力量??既非纯粹守护,亦非极端毁灭,而是一种介乎之间的“裁决之力”。
与此同时,那根银线忽然震动起来。
它不再是细丝,而是延伸变宽,化作一条由光芒铺就的大道,直通问道门!
“成了!”风清子激动。
“还不算完。”张凡睁开双眼,瞳孔已变为一金一黑,左眼如晨曦温暖,右眼似夜渊冰冷,“门后还有最后一关。”
“什么关?”
“选择。”他缓缓站起,周身环绕着金黑二气,“门后只有两条路:一是登临绝顶,获得无上道果,但必须舍弃情感,斩断七情六欲,成为‘天道化身’;二是放弃道果,回归凡尘,带着记忆与力量,继续行走人间,承受一切苦难。”
“这算哪门子选择?”黑衣刀客怒笑,“哪个傻子会选后者?”
张凡看着他,平静道:“你会。”
刀客一怔。
“因为你一直在寻找原谅。”张凡说,“原谅那个杀了师父的自己。而这条路,允许你背负罪孽活下去。”
黑衣刀客沉默许久,终是低头苦笑:“……你说得对。”
风清子轻叹:“我选前者。我已活得太久,看尽离别。若能化作天道一部分,维持世间秩序,也算圆满。”
三人站在光道起点,彼此相望。
“就此别过。”风清子拱手,一步踏上光道,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门缝光芒,消失不见。
黑衣刀客深深看了张凡一眼:“小子,若你还记得今日誓言,将来某天,我们会在地狱重逢。”
他也迈步而去,步伐坚定,直至湮灭于光明尽头。
最后,只剩张凡一人。
他没有立刻前行,而是转身回望来路??那漫漫长梯已被云雾遮蔽,曾经的战斗、死亡、挣扎,全都归于寂静。
他想起母亲的笑容,想起山村的烟火,想起一路同行的伙伴。
然后,他笑了。
一步踏出。
不是走向光芒万丈的巅峰,而是转身跃下光道,坠入下方茫茫尘世!
身躯在下落中分解,化作无数光点,散落四方。
而在某一瞬,某个偏僻山村的祠堂里,一名婴儿呱呱坠地,眉心隐现鼎形胎记;某座荒山古庙中,一把锈迹斑斑的断枪突然自行插入石缝;某片海边悬崖上,一位盲眼老者抬头望天,喃喃道:“回来了……他又回来了……”
九百年后。
一个新的传说开始流传:
每当乱世降临,总会出现一个手持残枪、身负古鼎的年轻人。他不称帝,不立宗,不求长生,只做一件事??
**斩不平,护苍生。**
有人说他是救世主。
有人说他是灾星。
但所有人都知道??
只要他还活着,天,就不敢轻易垂目。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