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一辆马车顺着人群缓缓行进了京城的西城门。
一个时辰后那城门就要关了,傍晚这个时候进出的人流量很大,也拥堵的厉害,来往查验的士兵也会有些疲惫不认真。
马车里,沈榕宁早已经贴了人皮面具,易容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妇人。
马车也不是特别华丽,看起来像是城里稍微富足的富户,富户的家眷出城探亲,随后回城的样子。
马车的车夫坐在车辕上,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只是那汉子的脸上满是痘印疤痕,看起来不讨喜,......
风雨过后的忘忧谷,晨光如金纱般洒落山林,溪水潺潺,鸟鸣清脆。茅屋前的药圃被昨夜雨水洗得翠绿欲滴,几株新开的紫菀在风中轻轻摇曳。屋内,白卿卿靠坐在竹榻上,身上盖着沈凌风脱下的外袍,脸色虽仍苍白,却已有了血色,呼吸平稳而绵长。
她望着炉火旁煎药的背影??那个曾策马漠北、令敌胆寒的将军,如今正低着头,一手扶着桌角稳住身形,另一手缓缓搅动药罐。他左腕缠着布条,隐隐渗出血迹,脚步也微有虚浮,可动作却极轻,生怕惊扰了她的好眠。
“你该歇着。”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久违的温柔。
沈凌风回头,见她醒了,眼中骤然亮起光芒,快步走来:“你觉得如何?有没有哪里不适?”
她摇头,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尖触到那层厚厚的绷带,心头一紧:“你的血……不能再取了。”
“无妨。”他笑了笑,眼角泛起细纹,“秦先生说了,你体内的毒已清了七分,只要再调养月余,便可如常人一般行走。至于我……”他顿了顿,低声道,“能换你一条命,千次也值得。”
白卿卿眼眶发热,想起醒来时听见的只言片语??这七日里,他每日割腕取血三盏,以心头阳气引她残魂归位;高烧两日不退,仍不肯卧床,只说怕她醒来看不见人;第三日夜,暴雨倾盆,他冒雨翻山采药,摔下陡坡,肋骨断裂,却咬牙爬回屋中,连一声呻吟都未发出。
她不知该如何承受这样的深情。
五年前,她父亲白亦崎察觉宫中异动,密奏皇帝反遭构陷,满门抄斩。她本可在狱中自尽,却被钱?派人救下,囚于枯井之下。不是仁慈,而是折磨。钱?要她活着,亲眼看着沈家覆灭,看着他沈凌风被冠以谋逆之罪,押赴刑场。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在井底的时候,我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药香和腐土的气息。他们每隔一日给我喂一次‘续魂丹’,让我清醒地感受痛苦。我数着心跳,一天一万八千次,五年的日子,就是三千多万次的心跳……每一次,都在想,你会不会来。”
沈凌风跪坐在她榻前,将额头抵在她掌心,声音哽咽:“是我来得太晚。”
“不晚。”她抚着他鬓边早生的霜发,“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漠北吗?你说,若战死沙场,也要把名字刻在同一块碑上。我说不行,我要活着看你当大将军,看你娶妻生子,看你儿孙绕膝。”
她苦笑了一下:“可我没想到,最后是你把我从坟里拉出来。”
沈凌风抬起头,目光坚定:“这一世,我不做将军,不做臣子,只做你的夫君。你要活,我要陪你活到白头。”
她望着他,良久,终于轻轻点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秦九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只青瓷小瓶。
“最后一味药炼成了。”他将瓶子放在桌上,“‘断念散’,服下后,你便不会再梦见过去之事。那些血腥、尖叫、锁链声……都会远去。”
白卿卿盯着那瓶药,沉默许久。
“我不想忘。”她缓缓道,“那些记忆,痛也好,苦也罢,都是我活过的证据。若连这些都丢了,我还剩什么?”
秦九叹息:“可梦魇会纠缠你一生。”
“那就让它纠缠。”她看向沈凌风,“但只要有他在身边,梦醒了,天就亮了。”
沈凌风握紧她的手,重重点头。
秦九不再多言,只道:“你们不能久留。朝廷密探已查到湘西一带,近日必有搜捕。我这里有两条路:一是向南入苗疆,投靠巫族长老,隐姓埋名;二是向东渡江,经水路至东海渔村,那里有旧部接应。”
沈凌风沉思片刻,道:“走水路。苗疆虽险,但萧泽与巫族素有往来,难保不出卖我们。东海偏远,且海寇横行,官府鞭长莫及。”
秦九点头:“也好。我已修书一封,交予江畔老艄公,他会在明日寅时三刻,于乌篷渡口等你们。”
那一夜,沈凌风为白卿卿梳头。
五年枯井,青丝早已失去光泽,杂乱打结。他一点点解开,用温水浸润,再细细梳理。她背对着他坐着,镜中映出两人相依的身影。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她忽然问。
“白卿卿。”他轻声道,“父亲说,‘卿’是敬称,也是爱称。他是朝中重臣,却希望女儿不必拘礼,可被人亲昵唤作‘卿卿’。”
“可后来,人人都叫我‘白家女’‘罪臣之后’‘投井疯妇’……只有你,一直叫我卿卿。”
沈凌风放下木梳,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正是当年她托人送至沈家的那枚,羊脂白玉,雕着并蒂莲。
“我一直带着。”他说,“每年清明,我都去城外荒坟祭拜,那是我给你立的衣冠冢。我对着它说话,说边关战事,说朝堂风云,说我想你。我知道你听不见,可我不说,就觉得你真的死了。”
她转身扑进他怀里,泪水无声滑落。
第二日寅时,天还未亮,二人便启程。
秦九送他们至谷口,递上包裹:“干粮、银两、两套平民衣裳,还有……这个。”他拿出一块木牌,上刻“医者仁心”四字,“若将来安顿下来,可用此牌行医。没人会查一个穷大夫的来历。”
沈凌风深深一拜:“先生大恩,没齿难忘。”
秦九摆手:“去吧。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两人踏着露水下山,穿过密林,抵达乌篷渡口时,天边刚泛鱼肚白。老艄公正蹲在船头抽烟,见他们来了,默默起身,撑篙离岸。
江面雾气弥漫,水波轻荡。小船缓缓驶向对岸,身后青山渐远,如同隔世。
然而,就在船行至江心时,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是号角长鸣!
沈凌风猛然回头,只见江岸两侧尘土飞扬,数十骑快马疾驰而来,旌旗猎猎,赫然是朝廷追兵!
“快划!”沈凌风低吼。
老艄公猛力划桨,小船加速前行。但追兵已至岸边,弓箭手纷纷搭箭上弦。
“嗖??!”一支羽箭破空而至,擦过沈凌风耳际,钉入船板!
又是一阵箭雨落下,老艄公肩头中箭,闷哼一声,仍死死握着船桨。
“伯父,让我来!”沈凌风夺过船桨,拼尽全力划动。他知道,只要再撑片刻,进入下游急流区,便可借漩涡甩开追兵。
白卿卿紧紧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支撑他残破的身躯。
箭矢不断飞来,船身已多处破损,江水缓缓渗入。老艄公终是支撑不住,跌坐船尾,颤声道:“沈将军……我儿当年死在你们沈家军中……我恨过……可今日……值了……”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贯穿其胸膛。
沈凌风红了眼,怒吼一声,将尸体轻轻放倒,继续划船。
终于,小船冲入急流,瞬间被卷入漩涡,剧烈颠簸中顺流而下,转瞬消失在弯道尽头。
追兵勒马江边,为首的将领望着湍急江水,冷声道:“报陛下,疑犯乘船坠入激流,生死不明,恐已溺亡。”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萧泽端坐金殿之上,听着奏报,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
“长公主已死,贵妃伏诛,三皇子冤情尚未昭告天下,如今沈凌风又不知所踪……”他喃喃道,“朕赢了吗?”
身旁太监低头不语。
萧泽忽然笑了,笑声凄厉:“他们都死了,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困在井底的人?”
他站起身,走向御书房深处,推开暗格,取出一只檀木匣。打开后,竟是三皇子生前最爱的拨浪鼓,还有一封未曾寄出的信??
> “父皇:
>
> 儿臣近日察觉贵妃言行异常,屡次劝谏母妃小心饮食,奈何无人相信。儿臣已写信予长公主姑母,请她代为查证。若儿臣有何不测,请父皇务必彻查,莫让奸人得逞。
>
> 儿叩首。”
萧泽颤抖着手读完,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抱着拨浪鼓失声痛哭。
“是我……是我害了你啊……”
而此时,在东海之滨的一座渔村,夕阳染红海面,浪花轻拍沙滩。
一座简陋医馆静静伫立村口,门前挂着一块木牌,写着“仁心堂”三个字。柜台后,沈凌风正在研药,左手腕的疤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白卿卿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晒着太阳,手中织着一件婴儿肚兜。
村中孩童跑过,笑嘻嘻地喊:“阿娘!大夫叔叔!今天又有病人来啦!”
她抬头微笑:“知道了,去叫你爹拿药箱。”
孩子们哄笑着跑开。
沈凌风走来,蹲在她身边,轻问:“身子可还好?”
她点点头,将肚兜展开,上面绣着一对并蒂莲:“你说,咱们的孩子,像你还是像我?”
沈凌风怔住,随即狂喜:“你……有喜了?”
“嗯。”她脸颊微红,“上月就该来的月信没来,秦先生的药果然灵验。”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声音颤抖:“这一次,我们的孩子会平安长大,会有人教他写字、骑马、看星星。他会知道,他的父母曾经走过地狱,却依然选择相信光明。”
她靠在他肩头,轻声道:“我们给他取个名字吧。”
“好。”他想了想,低声说,“若是男孩,叫‘承安’??承平之世,岁岁长安。若是女孩……就叫‘念卿’,纪念你,也纪念我们重逢的这一天。”
她笑了,眼泪却落了下来。
远处,海鸥翱翔,浪声如歌。
而在京郊荒野,一座无名坟茔前,新立了一块石碑,上无姓名,只刻两句诗:
>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春风拂过,碑前摆着一壶桂花酒,十年陈酿,香气悠远。
无人知晓是谁送来。
但每当月圆之夜,总有人看见一道青衫身影伫立碑前,久久不语。
直到晨曦初露,那人方才转身离去,背影孤绝,却挺直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