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暄毕竟是襄樊大军有名的衙内,因此倒也不用费什么口舌就进入到了却月阵中,并见到了赵撙。
“吴家小子,你还活着?”
赵撙浑身尽是尘土与鲜血,左臂似乎被铅弹打穿,此时连举起来都很困难。
饶是如此,他见到吴暄之后,先是惊愕,然后则是欣喜的连连感叹:“活着就好,能活着就好。”
吴暄下马之后径直跪倒叩首:“叔父,我受了北地天子之命,前来劝降。”
吴暄复述了一遍刘淮所言之后,再次叩首:“叔父,刘大郎此人行事擅用阳谋,绝对不会在此事上诓骗叔父的。”
“我知道,我知道。”赵撙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已经铁桶合围的汉军大阵,又看向了令宋军在巷战中吃尽苦头的燧发枪手:“有如此精兵,如此火器,刘大郎又怎么会诓骗区区一名败军之将?”
吴暄抬起头来,面露希冀:“叔父可愿止兵戈?”
由于担心刺激赵撙,吴暄甚至不敢说一个降字。
当然,刘谁给的优厚待遇也算是其中一个原因,毕竟按照刘淮的说法,此乃是去燕京闲住,根本不用投靠效力。
而赵撙却是直接摇头:“我为国家重臣,此时又是临战之时,放下兵刃,即便不降也是降了。你刚刚不是说刘大郎擅于阳谋吗?这就是他的阳谋!
他自可以施施然不说话,却终究挡不住世间悠悠之口。”
吴暄立即变得有些慌乱。
而一直站在其身侧的散揆向前一步,正色说道:“宋国将军,我曾经是金国大将,如今也是在汉天子麾下为将,也没人说三道四。
因为此乃顺天应命之举,天下人心自有称量,你莫要将天下人当作傻子。”
赵撙抬起头来,面露讥讽之色,原本还想要讽刺两句女真人不识忠节志气,然而见散揆一脸郑重诚恳,反而有些无趣:“你还年轻,你不懂。”
随口敷衍了一句之后,赵撙又对吴暄说道:“吴家小子,我时间不多了,需得长话短说。你父亲无碍,已经带着残兵驾船回到谷城了。我是自愿断后,方才被汉军在此围住的,我不会怨任何人,你也不能对你父亲有怨气。”
吴暄听着这番犹如遗言一般的交待,终于忍耐不住,哭泣出声:“叔父,为何要如此啊!汉天子明明给了一条出路啊!而且是十分妥当的出路,你为何还要做到这一步啊!”
赵撙叹了口气,艰难起身,挥手斥退了想要搀扶的亲兵:“如同身负国恩之类的话,你已经长大成人,应该懂得,我就不再复述了。
此战乃是从辛弃疾突袭方城开始的,我当日为方城守将,却不能为国守地,此罪一也。
方城大败之后,我扔下袍泽,独自逃回南阳,致使战局崩坏,此罪二也。
任由陈元功在南阳独自支撑,无法协助其击败汉军,也无法完善光化军城防,此罪三也。
率军夜间突袭刘大郎,却损兵折将,未能成功,丧师辱国,此罪四也。”
赵撙扶着胳膊,笑着说道:“如此罪大恶极之人,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呢?”
吴暄连滚带爬的站起,上前拉着赵撙的臂膀道:“叔父,这天下事哪里能靠一死来解决?叔父身为副都统,留得一条性命难道不比枉死更值得吗?”
赵撙面露古怪之色:“吴大郎,你可知道当我从方城弃军而逃,弃了我所守卫的城池,弃了我的袍泽部下,弃了我的心腹亲卫时,是用什么说服自己的吗?”
“也是如你刚刚所说的那样,一个活着的副都统总比死了要管用,是要保得有用之身,以图来了。”
此时朝阳初升,将汉水染成了血红色的一片。
赵撙望着这副景色,面露痴迷之色,言语中却带上了喟叹之意:“可如今就是来日了,我终究是一事无成,若是此时还用这番言语来遮掩,等到死后到了地下,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韩王?”
说罢,赵撙甩开吴暄的手,不顾对方已经泣不成声,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我死之后,你们就都降了吧。”
赵撙缓缓迈开脚步,就在汉宋两军数千人众目睽睽之下,身着一身重甲,向着那片被朝霞染红的河水中走去。
汉水滩涂并不似黄河那么厚实,却也算是正常大河的规制,因此赵撙很快就步伐艰难起来。
不过伴随着冰凉的河水透过靴子接触到赵撙的皮肤,还是让他迅速变得清醒,突兀想起了当日在韩世忠麾下抗金的日子。
一首当日唱惯了的战歌也不由得脱口而出。
战场鸦雀无声,唯有赵撙的歌声响彻天地之间。
正是:
旗队混如锦绣堆,
银装背嵬打金贼,
先教净扫河南地,
待向黄龙饮马去!
片刻之后,一个浪头打来,赵撙的身形就在汉水中消失不见。
时年五十岁。
散揆一手拉着哭泣不停的吴暄,遥遥望着这一幕,面露黯然之色。
这位经历与自己无比相像的宋国将领,也终于经历了与自己一样的结果。
这莫非就是天意吗?
噗。
噗。
随着赵撙两名亲卫自身亡,这个由宋军溃兵形成的小阵也逐渐瓦解。
宋军放下兵刃,解下盔甲,举手投降。
而刘眼睁睁的看着赵撙投河自尽,默然良久,却只能在嘱咐焦景颜记录下来后率军回城。
所谓英雄豪杰皆是如此,他们的心智极其坚定,志向极其高远,身家性命在这其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筹码罢了。
想要让他们做某些事情,也只能引而导之,根本无法强迫。
刘淮则是更加深刻的意识到,这不是第一个遵循自家志向而死的故人,同样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一旁的焦景颜写下了今日赵撙的事迹,并将其与起居录按照日期排序,装订成册。
这本起居录会在数十年之后被文士翻阅,整理成《洪武实录》,然后有关赵撙的章节则是会在百年后修史时专门提出,与其余为宋国殉死的大臣在一起,成为《忠义传》的一部分。
当然,这是后话了。
襄樊大军副都统战死,自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是即便如此重大的事件,想要传播出去也需要时间。
而迫在眉睫的则是,汉宋双方在新野城外的对峙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激烈对峙,这番用词显得相当诡异,但事实就是如此。
游骑探马以及小规模冲突已经到了十分血腥的程度,局势就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随时能够断掉,但终究还是没有断。
还没有打起来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宋军虚张声势得实在是过于成功了。
宋军大将王进在接应了王宣率领的溃军之后,迅速将营盘扩建,并且广布旗帜,将营寨与新野城连成一片,硬生生的用一万正军加上万余民夫的规制,营造出了十万大军的效果。
张术有些发懵,一时间犹疑起来,不敢进攻。
理由倒也简单,宋军可是背靠襄阳、鄂州,谁知道身后还有多少援军?而张术身后则是残破的南阳、洛阳以及疲敝的中原,真的是一点错都不能出。
然而随着汉军游骑探查到有兵马赶赴光化军,河南大军诸将俱是焦急震惊,纷纷请战。
毕竟,围魏救赵的典故谁都懂,如今虽然没有要害城池,但有宋国大军在此,倒也算得上某种要害。
无论是主将还是人臣的身份,都不允许张术继续坐蜡,也只能硬着头皮下令进攻。
但是也不知道宋军是军心已破还是上下不齐心,河南大军只是全军出营,试探性的进攻了一番,宋军大营外围几处小寨就被攻陷。
汉军诸将当即大喜,随后率领兵马蜂拥向前,试图以穿插包围的方式将数量庞大的宋军当场吃掉。
可谁料这是宋军示敌以弱,王进以大量民夫充斥前营,引诱河南大军分散兵马之后,宋军精锐尽出,就在一条唤作跃马沟的小河旁将汉军截住,并顺势包围住了河南大军悍将郭庆之亲率的三百先锋兵马,想要将其一举歼灭,
以振军威。
郭庆之乃是从金国投靠过来的大将,同时也是郭安国的本家,自然是有些手段的,全军就地结阵,背河而战。
宋军也如同疯了一般想要将其拿下,双方你来我往,从中午时分一直战到天黑,郭庆之也终于率领残兵,在袍泽的接应下逃出生天。
双方激战半日,竟然是不胜不败的平手局面。
结束大战之后,双方各自惊慌。
汉军自从成军以来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一场大战下来,中了埋伏不说,伤亡五百余人,一个统领部被直接打残,让河南大军诸将怒火中烧之余也心有余悸。
而另一边的宋军则不仅仅是心有余悸,更是心生绝望了。
宋军乃是用尽所有手段,群策群力,还用河道迟滞了汉军大炮,削弱了汉军攻坚能力之后,以绝对优势兵力试图吃掉汉军一部。
然而不仅仅没吞掉,落入包围圈中的数百汉军还全须全尾的逃回去了,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这仗怎么打?
汉军与宋军之间各自忌惮,竟然成了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
九月二十四日,刘淮收到了张术亲笔书写的请罪文书,满不在意的打了个勾之后,又在文书背面写了几笔,随后让军使带回去。
“戒骄戒躁,与敌相持,且看大都督大显神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