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是在九月二十三日凌晨骤然打响的。
正在熟睡中的吴暄豁然起身,随后也顾不得没有点灯,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就在身侧摸索起来。
“别找了,躺回去。”
一声冷冷的低喝终于让吴暄想起了如今的处境,奋力睁开眼睛之余,双手缓缓放平。
借着映进营帐中的月色,吴暄看到一个披甲的雄壮身影正盘膝坐在帐门口,擦拭着手中长刀。
吴暄认出此人正是白日交谈过的散揆,直接开口询问:“散将军,这是什么声音?”
散揆颇有些神游天外之态,闻言只是望着月光低声说道:“你也算是个聪明人,不妨猜一猜。”
吴暄用力晃了晃脑袋,清醒一些之后,只是略一思索就面露骇然,继而茫然,最后怅然。
散揆等了半晌后,反而回头催促:“想到了就说吧,夜深人静,说会儿话咱们二人清醒一些。’
吴暄喟然:“大概是我父率军来突袭了吧......”
散揆见吴暄只是说了一句就低头不语,只能继续催促:“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觉得以汉军如今战力,我父是很难得手的。即便他可能知道光化城中的一些破绽也很难。’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什么?”
“令尊遣你来报信,肯定是要息了陛下的防备之心,因此必然会在你还没有复命之时发动突袭。
而为了不让陛下看出破绽,具体军情肯定不会说与你听。到时候无论胜负如何,你肯定是十死无生的。你如今令尊吗?”
吴暄有些茫然,想了半晌之后才迟疑摇头:“若说一点愤懑没有,那也是扯谎。可身为人子人臣,这也是我必然要尽的责任。
我虽然愚钝,也不通文事,却也知道什么是忠孝节义。”
散揆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那么你是想要奋力一搏,与我厮杀一番搏得活路,还是想要直接引颈受?”
吴暄也不惊慌:“陛下说要如何处置我?”
“并没有直接说,只说让我看好你。”散揆扶刀说道:“然而我为人臣,也是有自己思量的,若是令尊败了,自然是由陛下处置你;可若是令尊真的能得胜,那我就要先行将你斩杀,再去救援陛下。”
吴暄闻言反而更加坦然,靠在床上说道:“那就好,我现在手无寸铁,如何是这么多甲士的对手?还不如在此等待,求陛下给个恩典。”
散揆笑了笑:“你刚刚说你驽钝,这不是很机灵吗?”
吴暄摇头失笑:“如何算是聪明?这分明是束手无策破罐子破摔罢了,反正早晚都会死,还不如多拖延一时片刻,能多吹吹风,看一看月色也是极好的。”
就在这时,喊杀声骤然变得更加剧烈起来,似乎有向城中蔓延的趋势,吴暄顺着仓城城墙往外望去,只见天色都被映红,不知道多少宋军已经攻入城中,而且似乎已经开始放火。
散揆也抬头望着天边一角,有些失神,片刻之后方才喟然说道:“放心吧,刚刚是吓唬你的,只要过了我这一关,陛下必然不会跟你计较的。”
吴暄心中微动,却随后想起刚刚散揆所言,顿时有些百无聊赖:“你不是说了吗,过你这关的前提就是我父大败吗?”
“就是这样,令尊大胜,他活你死;令尊大败,他不一定死,你却能活。”散揆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你期望是什么结果?”
“我刚刚说了......"
“我不只是想让你从战力战局上判断,而是问你,你期望的是什么结果?”
吴暄默然不语,只是连连摇头,随后仿佛为了躲避这个话题一般,反问道:“散将军,你为何那般确定只要到了陛下面前,他就一定会放我一条生路?”
散揆先是失笑,随后大笑出声:“哈哈哈,自然是因为我经历过与你一样之事了,否则我又如何会与你说这么多废话?”
吴暄愕然,随后也是摇头失笑。
两个也不知道是忠臣孝子,又或者是家国弃子,却又真正同病相怜的倒霉蛋在这一刻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态。
两人就趁着月色,并肩坐在仓城之中,听着仓城外的喊杀声,互相说起了闲话。
“听声音应该是选锋军,他们有火枪,你知道火枪是什么吗?”
“不是突火枪,听说你们宋人曾经做出过竹火枪,大约就是将竹管变成铁管了,抵近射击,足以破双层甲。”
“这不是跟大宋神臂弓与女真重弓差不多吗?”
“呵!差远了!你一战能拉开多少次神臂弓?二十次?这还得是膀阔腰圆的精锐才能做到。
而重弓更是艰难,以我之能短时间满弦射出十箭就已经双臂酸麻,你猜火枪能射出去多少发?”
“足足三十发!就算一个骨瘦如柴的乞儿,经过训练之后,也能妥当射出去这三十发,而且毫无费力。撤下去之后两刻钟,等铁管凉下来之后,他就又能上阵了!”
“嘿,就是这动静,只要一发,一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苦熬身体的正经甲士就去见幽都王了。”
“听这个动静,宋军是从城南冲进来的,那里可有什么缺口吗?”
“有的,那里有几处城墙比较低矮,而且贴着汉水,舰船靠上来后立起云梯就直接能登上城墙了。”
“宋军守将如何会放开这等疏漏?”
“是故意的,若是敌人舰船妥当进入汉水,一时间也不会发现城池中疏漏。若是汉水中依旧是我军占优,而城池又被敌人攻占,此地就是绝妙的突袭地点。
“倒是有些巧思。”
“有多少巧思都没用,我刚刚想明白,既然有令尊先行了此策,那么我抵达送信之后,可能非但不会让陛下放松,反而会成为某种信号,让汉军全体戒备起来。”
“这与你也没什么关系,这乃是陛下亲自临阵,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松的,令尊这番举止实在是过于小觑我军了。
闲话之中,城中的战事也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不仅仅有如同剥豆子一般的火枪声传来,更间或有大炮怒吼。
惨叫声、喊杀声、怒骂声与战马嘶鸣声更是响彻城中,连带着仓城中的数百守军也紧张起来。
不过战事进入高潮之后,一般很快就会有一方难以支撑,双方拼尽全力放弃所有防御手段互相攻杀所带来的伤亡是十分惊人的,寻常军队很难坚持得住。
两人也很快结束了交谈,只是抬着头呆呆望着城墙与天空相交的一角,默然不语。
又过了两三刻钟,月亮也在不知不觉中从天空中消失不见,东方也渐渐泛白之时,喊杀声终于渐渐消失了,唯有零星的呼喊与惊呼声还在响起。
吴暄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下去。
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切军情传来,但吴暄却知道,仓城中的汉军自始而终都没有任何动作,那就必然是汉军大胜,宋军失败了。
“看来你逃得一命,不错,不错。”散揆收起长刀,缓缓起身活动着身体。
吴暄嘴角扯出一丝生硬的微笑,在秋日的晨光中说道:“还有一件事需要麻烦散将军......”
散揆刚要应声,却见到仓城门洞开,有军使飞马而入,直直来到吴暄身前:“陛下有令,召见吴暄!”
散揆点头,牵来两匹马,对吴暄说道:“上马吧,但愿能有个好结果。”
吴暄有些迷茫,然而对父亲的担忧却还是很快压过了一切,立即翻身上马,跟着散揆向外行去。
然而军使却没有将两人引到城中中军处,而是直接来到城外,穿过汉军严整阵型,来到了?字大旗之下。
刘淮此时高居马上,只是对吴暄点了点头,就向汉水指了指:“你认得此人吗?”
吴暄慌忙转头,却只见在数千汉军层层包围之中,百余宋军在汉水畔的滩涂结成了却月阵,阵中一面“赵”字旗正在迎风招展。
吴暄定睛看了片刻,方才艰难点头:“认识,正是襄樊大军副都统赵撙。”
刘淮缓缓说道:“有些事告诉你也无妨,昨日乃是吴拱与赵撙两名大将来行突袭,我原本想着直接将他们二人一网打尽,襄樊大军立即就会垮掉一半。
可事与愿违,吴拱还是逃出去了,如今只围住了个赵撙,你去替我劝一劝。
就说在当日县并肩抗金的故人已经逐渐凋零,如今无论是谁,我都想要保全一二。我不需要他投降,或者为我效力,只要能放下兵戈,去燕京小住几日皆可,我绝对不会为难,更不会羞辱。”
吴暄心情大起大落,此时已经是满脸潮红,有心想要恭维几句,然而不知为何,他的喉咙却猛然哽住,一时间只能强压泪水,拱手就要离去。
散揆看着这一幕,立即拱手出言:“陛下,末将想陪着吴衙内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刘淮看了散揆半晌后方才点头,对吴暄说道:“阿揆是主动请缨陪你去的,无论事情能不能成,你都得将他平安送回来,明白吗?”
“遵......遵旨。”吴暄感激的看了一眼散揆,连连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