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动檐下铜铃,叮咚作响,如同低语。
苏时锦坐在佛堂前,手中捻着一串檀木念珠,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那缕轻烟盘旋而上,在半空中竟凝成一道模糊人影,转瞬即逝。
她眸光微闪,指尖轻轻拂过香炉表面??那是由玉玺残片熔铸而成的炉身,此刻触手温润,仿佛还残留着地宫深处的龙魂余温。
“它还没死。”她低声说。
楚君彻推门而入,披着一件玄色外袍,眉宇间尚有未散的倦意。“又梦见了?”他走到她身后,双手搭上她肩头,声音低沉温柔。
“不是梦。”苏时锦抬头看他,“是感应。真心蛊虽已散去,但它曾与我共命三年,有些联系不会轻易断绝。方才那一缕烟形,分明是龙魂残念在试图沟通……它想告诉我什么。”
楚君彻神色一凛,“你还敢听它的声音?”
“我不听,但我得知道它是否还在挣扎。”她站起身,走向窗边,“真正的帝王不会复活,可执念会。只要有人信‘真龙不死’,就会有人继续寻找下一个‘天命之子’。”
楚君彻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已经下令销毁所有与守陵司有关的典籍,封禁通往皇陵的所有密道,甚至将那座山划为禁地,凡擅入者斩无赦。”
“可人心呢?”苏时锦回头望着他,“你能封锁山林,能诛杀余党,但你封不住那些渴望旧朝复辟的眼睛,也堵不住民间悄然流传的谶语。”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庆云阳几乎是撞开房门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手中捏着一张泛黄纸条。
“王妃……出事了。”他声音发颤,“京城……街头出现童谣。”
“什么童谣?”
“**月圆之夜,血洗宫阙;龙归九重,江山再易。**”
苏时锦瞳孔骤缩。这不是普通的流言,而是守陵司最古老的预言诗,曾在先帝驾崩当日传遍京城,随后便是连环刺杀、三公被屠、太后暴毙……那一夜,史称“黑月之变”。
如今,它再度响起。
更可怕的是??距离下一个满月,只剩七日。
“不止如此。”庆云阳咬牙道,“今日清晨,礼部尚书府中一名婢女离奇死亡,尸体呈跪拜状,口中含着一枚青铜小铃,铃内刻着‘壬戌年七月初九’……正是上次祭典的日子!”
苏时锦猛地攥紧窗棂。
他们没死。
守夜人并未全灭。
地宫崩塌那一夜,必有一部分人提前撤离,带着最后的希望潜伏入世,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而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楚君彻??因为他已经“污浊”,被背叛、被反抗、被真心蛊破除了宿命联结。
他们需要一个更纯粹的容器。
一个尚未觉醒、血脉纯净、生辰契合的新“天命之子”。
“查。”苏时锦冷冷开口,“立刻彻查近十年内出生的宗室子弟,尤其是那些母亲曾于月圆夜失踪或病危者。另外,派人盯紧太医院档案,凡是服用过‘安胎宁神汤’的孕妇,全部列入名单。”
庆云阳领命而去。
楚君彻皱眉:“你怀疑他们已经开始培养下一代?”
“不是怀疑。”苏时锦闭眼,指尖抚过掌心那道淡红痕迹,“他们是已经在找了。而且……很可能已经找到了。”
三日后,消息传来。
一名五岁幼童,乃当今圣上远支旁系,生于壬戌年七月初九子时三刻,恰好与死去老妇掌中铜牌上的时间完全一致。更诡异的是,此子自出生起便不哭不笑,唯独每逢月圆,便会睁着眼睛坐到窗前,喃喃背诵一段无人听懂的古语。
经灵族长老辨认??那是早已失传的“帝王祝祷文”,唯有守陵司最高祭司才能掌握。
“他们动了手脚。”苏时锦沉声道,“这孩子不是天生异象,是被人种下了‘魂引’。就像当年对太后妹妹做的那样,用药物和仪式篡改记忆,植入执念,让他以为自己是‘转世之主’。”
楚君彻怒极反笑:“荒谬!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如何执掌天下?”
“但他们会让所有人相信。”苏时锦望向北方,“只要制造足够的混乱,让百姓陷入恐慌,再借一场‘神迹’现身??比如月下显灵、口吐箴言、唤醒遗物……便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她顿了顿,声音冷若寒冰:“这一次,他们的棋盘不在地下,而在朝堂。”
果然,第五日,宫中传出消息:皇帝突发恶疾,昏迷不醒,御医束手无策。国师奏报,此乃“天罚降临”,唯有寻得“紫微临凡之子”方可化解劫难。
紧接着,民间开始疯传一则传说??有高人夜观星象,见紫微垣大放异光,降下一子于人间,将代天牧民,重整乾坤。
第六日,那位五岁孩童被一辆金顶銮车接进皇宫,安置于昭阳殿,受百官朝拜。
第七日清晨,诏书颁行天下:立宗室幼童为“承命公子”,暂居东宫,待帝康复后议储君之事。
风暴,已然成型。
离国王府内,灯火通明。
苏时锦站在沙盘前,手中朱笔圈出一条条线索脉络,最终汇聚成三个名字:国师玄真子、礼部尚书李崇文、禁军统领薛烈。
“这三个,都是守夜人的掩护身份。”她冷冷道,“尤其是玄真子,表面是修道之人,实则出身海外孤岛,二十年前随一艘神秘船队归来,恰逢先帝葬礼之后不久。”
庆云阳沉声问:“要动手吗?现在揭发,或许还能阻止册封大典。”
“不能。”楚君彻摇头,“一旦我们在朝局未稳时揭穿,只会引发更大动荡。百姓已开始相信‘救世主’的存在,若我们强行否定,反而会被视为阻挠天命,激起民变。”
苏时锦缓缓点头,“所以,我们必须等。”
“等什么?”
“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她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守夜人有个致命弱点??他们太过执着于仪式。每一次行动,都必须符合古制,每一个步骤,都要对应星象节气。他们不怕失败,只怕‘不合规矩’。”
她指向沙盘中央,“明日就是满月,也是册封‘承命公子’的第一夜。按照古礼,他需独宿东宫,面北焚香,接受‘天授’。那时,他们会尝试唤醒他体内的魂引,完成最后一道‘认主仪式’。”
“而那一刻,”她一字一句道,“就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
当夜,乌云蔽月,风雨欲来。
苏时锦换上一袭青衣,面覆轻纱,混入宫中洒扫仆役队伍,悄然潜入东宫外围。
楚君彻则以探病为由,进入内廷,暗中联络几名忠于皇室的老将,布下伏兵。
庆云阳带领精锐埋伏于宫墙暗巷,只待信号便一举擒拿涉案大臣。
子时三刻,钟鼓齐鸣。
东宫正殿大门开启,十二名白衣童子捧灯而入,环绕成圈。中央设一玉台,五岁孩童身穿赤金长袍,双目紧闭,端坐其上。
国师玄真子缓步上前,手持一卷竹简,开始吟诵古老咒文。
随着音节起伏,空气中渐渐浮现出丝丝黑雾,缠绕孩童周身。他的眼皮微微颤动,嘴角忽然勾起一抹不属于稚童的冷笑。
“来了。”苏时锦藏身屋檐阴影,指尖已夹好三枚银针,内蕴蛊毒,可破幻、驱邪、断魂引。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孩童猛然睁眼,瞳孔竟是一片金黄,如同野兽!他张口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整个人腾空而起,悬浮半空,周身黑气翻涌,凝聚成一道模糊龙影!
“龙魂附体!”暗处的庆云阳几乎惊呼出声。
苏时锦却心头一震??不对。
这不是真正的龙魂。
这是**怨念聚合而成的伪灵**,由无数被守陵司害死之人的怨气滋养而成,虽具威压,却无神智,只能依循执念行事。
但它足够可怕。
它扑向首位反对册封的大臣,一口咬断其喉,鲜血四溅。
殿内顿时大乱。
玄真子仰天狂笑:“天命已现!谁敢逆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时锦纵身跃下,银针疾射而出,分别刺入孩童头顶百会、胸前膻中、脚底涌泉三大要穴。
嗡??
一股无形波动扩散开来。
那团黑雾剧烈扭曲,发出凄厉尖啸,仿佛被某种力量撕扯。
“你是谁?!”玄真子怒吼,“竟敢破坏大典!”
“我是谁?”苏时锦立于玉台之上,广袖翻飞,掌心血痕隐隐发光,“我是那个亲手烧掉玉玺的人,是你主子临死前都不敢直视的噩梦。”
她抬手结印,低声唤道:“蛊?破妄!”
刹那间,孩童体内传出阵阵碎裂之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崩解。
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口中不断重复一句话:“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他……”
苏时锦俯身,轻声道:“你不是帝王,你只是一个被偷走童年、被灌输谎言的孩子。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它不需要神,只需要活着的人。”
话音落下,黑雾轰然炸散。
那道伪灵哀嚎着消逝于虚空。
孩童昏倒在地,恢复了原本懵懂无知的模样。
玄真子见状,转身欲逃,却被早有准备的楚君彻带兵围住。
“你以为你们能赢?”他癫狂大笑,“就算今日败亡,也会有后来者!只要龙脉未断,守夜人就不会绝!”
苏时锦冷冷看着他,“你说错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瓷瓶,里面盛着灰白色粉末??那是老妇人骨灰混合蛊灰炼制而成。
“守夜人的信仰,建立在谎言之上。你们说帝王不死,可真正的帝王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你们亲手杀死;你们说天命不可违,可命运从来只属于活着的人。”
她将骨灰洒向空中,轻声道:“从今往后,没有守陵司,没有守夜人,也没有什么转世之主。有的,只是一个被你们牺牲的女人,终于得以安息。”
风起,灰散,无声无息。
翌日,朝廷发布诏令:国师玄真子勾结邪教、蛊惑圣听、图谋不轨,押赴市曹斩首示众;礼部尚书李崇文、禁军统领薛烈等人革职查办,家产抄没;“承命公子”送还 рoдитель,严加管教,终生不得涉足政事。
皇帝“奇迹般”苏醒,宣布此后不再设国师一职,一切祭祀归礼部统辖,并亲自撰文驳斥“天命论”,强调“民为邦本,政在养民”。
百姓哗然之余,亦觉清明。
风波渐息。
三个月后,春暖花开。
苏时锦独自一人来到城外一座新坟前,墓碑无名,只刻一行小字:**“愿来世不做影,只为寻常人。”**
她放下一束白菊,轻声道:“你妹妹自由了,你的仇也报了。安心去吧。”
转身离去时,掌心血莲忽然微微一热。
她低头望去,只见那道痕迹竟开始缓慢褪色,最终化作一点朱砂痣,宛如新生。
与此同时,远方皇宫深处,那名五岁孩童睁开双眼,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孩子的笑容。
他指着窗外飞过的燕子,奶声奶气地说:“娘,我想出去玩。”
阳光洒落大地,照彻山河。
苏时锦踏上归途,风吹起她的长发,也吹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地狱她来过,真相她揭开,宿命她斩断。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牵着他的手,不只是走向人间,更是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