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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花开1981》正文 第六百四十七章 这个问题真刁钻

    李野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文档标题孤零零地挂在屏幕顶端,像一面尚未展开的旗帜。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敲下第一段话:“当前我市科技发展仍以引进模仿为主,自主创新投入不足,高端人才流失严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仿佛不是写在电子文档里,而是刻进时代的碑文。

    窗外,春阳渐高,照得玻璃反光刺眼。他没拉窗帘,任那光芒洒进来,落在桌角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那是1981年夏天,张启言带着他们几个学生去郊区农科站调研时拍的。照片里的老师穿着白衬衫、黑布鞋,蹲在田埂边和老农说话,身后是一片刚插下的秧苗。那时他说:“科学不在高楼大厦里,而在泥土和汗水之间。”如今三十多年过去,那片土地早已盖起开发区,而当年听他讲课的学生,有的住进了高楼,有的远渡重洋,却再没人愿意弯腰踩一脚泥。

    “李科长?”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是新来的小陈,捧着一叠文件,“这是昨天您要的近三年市属科研项目经费分配表。”

    “谢谢。”李野接过,翻开第一页,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十个重点项目中,七个与某几家民营企业合作,而这些企业实际控制人,无一例外都有背景深厚的政商关系网。其中一项名为“智能温控大棚”的技术,实际只是把南方现成的产品换个外壳,竟获批三百万元专项资金。

    他想起张启言病床上说的话:“心死了,身体自然撑不住。”现在看来,不只是人心,连制度的毛细血管也在悄然坏死。

    中午饭是在食堂吃的,他端着餐盘坐在角落。尚瑞林恰好经过,见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坐下。

    “听说你今天提交了报告?”尚瑞林夹起一块红烧肉,语气平淡,却藏着试探。

    “嗯。”李野点头,“刚发到内部系统,抄送了分管副市长和科技局党组。”

    “你知道这份报告会触动多少人?”尚瑞林放下筷子,压低声音,“顾越东早上就接到电话了,说有人‘别有用心’地翻旧账,质疑某些项目的合规性。”

    “我没有翻旧账。”李野直视着他,“我只是提建议。如果建议本身就成了罪过,那这个系统才真有问题。”

    尚瑞林沉默片刻,忽然苦笑:“你还记得八四级毕业晚会上,你说过什么吗?”

    李野一怔。

    “你说:‘我希望十年后回母校,能对学弟学妹们说,我做的工作,让这个国家变好了一点点。’”尚瑞林望着他,眼神复杂,“那时候我们都觉得你天真。可现在看你,反倒是我们都变了。”

    “变不等于错。”李野轻声说,“但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就是错了。”

    两人再无多言。饭后各自离去,背影渐行渐远。

    下午三点,会议室通知下来:临时召开“科技创新专题研讨预备会”,要求相关科室负责人参加。名单上赫然写着李野的名字。

    他走进七楼大会议室时,里面已坐了七八个人。顾越东坐在主位,面无表情;俞秀芬低头翻材料,眼皮都没抬;尚瑞林则站在窗边打电话,见他进来,只微微颔首。

    会议开始前五分钟,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匆匆赶到,胸前挂着“招商局特派顾问”证牌。李野认得他??赵志国,原是市机械厂下岗职工,靠给领导开车起家,如今已是三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名下涉及地产、餐饮、新能源补贴项目,业内人称“政策捕手”。

    “哟,这不是李大科长嘛!”赵志国一进门就大声打招呼,“听说您最近写了篇大文章,要把咱们的好项目都砍掉啊?”

    全场目光刷地集中过来。

    李野不动声色:“我的报告是建议优化资源配置,不是砍项目。”

    “哦?那您说说,什么叫‘优化’?”赵志国拉开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比如我那个‘智慧农业云平台’,投了两百万,您是不是觉得不该批?”

    “那个项目使用的服务器架构基于三年前开源代码,本地化改造率不足百分之十五,且无核心技术专利。”李野平静回应,“与其说是创新,不如说是包装申报材料的壳公司行为。”

    会议室瞬间安静。

    顾越东咳嗽一声:“小李,说话注意分寸。赵总是我们重点引进的企业家。”

    “我也希望他是真正的企业家。”李野看着赵志国,“如果您愿意沉下心来做研发,我可以帮您对接高校实验室资源。但拿财政资金玩资本游戏,对不起,我不认同。”

    赵志国脸色铁青,正要发作,俞秀芬突然开口:“李野,你有没有想过,没有这些‘包装项目’,我们的GdP怎么完成?招商引资指标谁来扛?上级检查来了,拿什么汇报?”

    “所以我们就要用虚假繁荣骗自己?”李野站起来,声音陡然提高,“一年花几千万搞形象工程,却不肯拨五十万给青年科学家做基础研究!我们嘴上喊着‘科技兴市’,手上干的却是买椟还珠的事!”

    “你放肆!”顾越东拍案而起。

    “我不是放肆,我是痛心!”李野环视众人,“你们看看张老师现在的样子!他为什么会病倒?因为他一生追求的真实、公正、独立思考,在这个时代成了异类!可我们呢?一个个活得越来越圆滑,连说实话都不敢了!”

    会议室鸦雀无声。

    良久,尚瑞林缓缓开口:“散会吧。议题延期,材料重新梳理。”

    没人反对。

    李野走出会议室时,手心全是汗。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已被划入“危险分子”名单。但他不后悔。

    晚上回家,文乐渝正在哄小兜儿睡觉。孩子睡着后,她轻手轻脚走出来,递给他一杯热茶。

    “今天闹大了?”她问。

    “嗯。”他接过茶,苦笑,“可能明天就会有人来找我‘谈话’。”

    “怕吗?”

    “怕。”他坦然承认,“但我更怕有一天,小兜儿问我:‘爸爸,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为正确的事 fight 过?’我要是说不出一个故事,那才是真的输了。”

    文乐渝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踮脚吻了吻他的唇:“那你继续fight吧。我会守着这个家,等你回来。”

    第二天清晨,单位纪检组果然来了人。一位姓王的副组长请他去谈话室“了解情况”。谈话持续两个小时,问题围绕“是否受到境外势力影响”“是否有组织串联行为”“动机是否纯粹”展开。李野一一作答,态度恭敬而不失坚定。

    “你就不考虑后果?”王副组长最后问。

    “我考虑过。”李野说,“最大的后果,无非是不再提拔、调离岗位、甚至开除公职。但如果因为害怕失去职位就不敢说话,那我和那些尸位素餐的人有什么区别?”

    王副组长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回去吧。组织会综合评估。”

    一周过去了,风平浪静。他的报告石沉大海,无人回应。同事们见了他也只是点头微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第十天傍晚,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家楼下。

    车门打开,章超贤走了下来,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袋。

    “李师兄,赏个脸,楼下喝杯咖啡?”他笑着说,语气比上次温和许多。

    李野犹豫片刻,还是下了楼。

    两人坐在小区门口的露天茶座,夜风吹动梧桐叶沙沙作响。

    “我看了你的报告。”章超贤开门见山,“写得很好,理想主义得让人想哭。”

    “谢谢。”

    “但在美国,这种报告只会出现在NGo组织的年报里,不会有人当真。”他摇头,“你们这儿也一样。上面的人听着感动,转头就忘。真正掌权的,都是现实主义者。”

    “所以我不是写给掌权者看的。”李野望着远处路灯下奔跑的孩子,“我是写给将来某个会看到它的人看的。也许十年后,二十年后,有人翻档案时发现:原来曾经有人这样想过、这样努力过。就够了。”

    章超贤怔住了。

    良久,他从纸袋里抽出一份文件:“这是我整理的‘灯塔国’对华技术封锁清单,涵盖芯片、航空、生物医药等十七个领域。另外,我还附了一份中美科研经费使用对比分析。”

    李野猛地抬头:“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因为我爸死前说过一句话。”章超贤声音低沉,“他说:‘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是我老师张启言。我辜负了他的期望,但我希望至少能让他的学生走得更远一点。’”

    李野心头剧震。

    “我不是回来争面子的。”章超贤苦笑,“我是回来赎罪的。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卖国求荣。可我在华尔街这些年,亲眼见过多少核心技术如何变成武器,用来打压中国企业发展。我想通了??财富可以转移,国籍可以更改,但血脉和良知,永远改不了。”

    他站起身,将文件推到李野面前:“这份资料,够你写十份报告。用不用,怎么用,你自己决定。只求一件事??别让你老师的心血,白白流尽。”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融入夜色。

    李野坐在原地,久久未动。手中的文件沉如磐石。

    三天后,市图书馆地方文献区,一名戴眼镜的年轻人借阅了一份编号为KJ-1981-047的内部资料,登记姓名:林远。三个月后,省城一家民间智库发布《关于构建区域性自主创新生态体系的研究报告》,引起国务院参事关注。又半年,国家启动首批“基层科技振兴试点城市”计划,其中就有这座城市。

    而这一切的起点,是一份曾被遗忘在服务器角落的提案,和一个普通公务员不肯熄灭的信念。

    春天再次来临,吴菊英在阳台上种下的凤仙花开得热烈。李野抱着女儿站在窗前,指着那一片红艳说:“小兜儿,你看,花开了。”

    “爸爸,它们为什么每年都会开呀?”孩子仰头问。

    “因为根还在。”他轻声说,“只要根不死,春天总会来的。”

    远处,市科委大楼顶层的灯依旧亮着。那个叫李野的男人,又一次伏案至深夜。

    他知道,改变不会一夜发生,但只要有人坚持记录、呼吁、行动,火种就不会灭。

    就像1981年的那个夏天,年轻的张启言站在讲台上说:“我相信未来。”

    如今,有人接过了这句话,并让它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