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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花开1981》正文 第六百三十五章 暗恋,是最纯粹的喜欢

    夜幕降临时,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下来。李野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穿过几条窄巷,最终停在一栋灰砖红顶的老式家属楼前。雪花虽已停歇,但空气依旧冷得刺骨,呼出的气息在路灯下凝成一片白雾。他紧了紧围巾,拎起从副食店买来的两瓶红星二锅头和一包酱肘子,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了四楼。

    门开得很快,尚宾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脸上带着少见的温和笑意:“来了?快进来,外头冷。”

    屋内不大,三十来平的一居室,却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张小圆桌摆在客厅中央,上面已经摆好了四个菜:炖豆腐、炒菠菜、凉拌海带丝,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窗台上摆着一台老式收音机,正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预热节目,笑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给这间屋子添了几分年味。

    “阳伯,您太客气了。”李野把酒和肉递过去,脱下大衣挂好。

    “咱爷俩还讲什么客气。”尚宾接过东西,顺手放进厨房,“你这一年不容易,我都知道。今天叫你来,不是吃饭,是想让你听点真话。”

    李野坐下,倒了杯茶,没说话,只是静静等着。

    尚宾也坐了下来,点了根烟,深吸一口,才缓缓开口:“昨天会上你说的那些话,我没料到你会那么说。说实话,我很意外,也很欣慰。在这个位置上待久了,人都学会了闭嘴。可你还敢说话,说明心里还有火。”

    李野苦笑:“火是有,可烧不起来。说了也没人听。”

    “有人听。”尚宾看着他,“我在听,尚副总也在听。你以为易明钊为什么最后没驳你?因为他知道你说的是实情,但他不能认。一旦认了,马兆先的‘病入膏肓论’就站不住脚,整个整合计划就得重新评估??而这,正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

    李野皱眉:“所以……他们根本不在乎西南重汽能不能救?只在乎谁来掌控它?”

    “对。”尚宾吐出一口烟圈,“温萍彪是西南派系的核心人物,十年前调任西南重汽总经理,名义上是支援边疆建设,实际上是把他支走。这些年他在那边经营得风生水起,渠道、人脉、班底都扎下了根。京南集团几次想插手,都被他挡了回来。现在他年纪快退了,上面的人自然要趁这个机会,把这块‘飞地’拿回来。”

    李野恍然:“所以所谓的‘资产评估’‘重组方案’,不过是名目?真正目的,是换血?”

    “不止是换血。”尚宾冷笑,“是要连皮带骨一起吞下去。马兆先那份计划书里写的‘剥离优质资产’,听着温和,其实就是要将销售网络、技术团队、核心客户全部划归京南直管,剩下的烂摊子留给地方政府兜底。至于原来的管理层?轻则调岗,重则追责。一个搞不好,温萍彪就得背上‘渎职’‘虚报业绩’的帽子退休。”

    李野沉默良久,忽然问:“那我呢?我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尚宾掐灭烟头,认真看他:“你是清道夫,也是挡箭牌。他们会用你当‘技术专家’的身份去西南走一圈,写一份‘客观公正’的调查报告。你的话有分量,因为你曾在那里干过八年,没人能说你偏袒。只要你点头说‘确实问题严重’,那后面的一切动作就有了合法性。”

    “可如果我不点头呢?”

    “那你就会被边缘化。”尚宾语气平静,“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说你因私废公,对老单位心存幻想,不适合参与重大项目。轻则调离核心岗位,重则影响职称评定。你刚升副高不久吧?这一耽搁,又是五年。”

    李野低头盯着茶杯,热气氤氲中映出自己模糊的脸。

    他知道尚宾说得没错。这不是一场关于企业兴衰的技术讨论,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清洗。他若配合,便是帮凶;若反抗,便是异类。无论哪条路,都不会轻松。

    “阳伯,”他终于开口,“您当年……也经历过这些吗?”

    尚宾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容里满是沧桑:“我比你更惨。九十年代初,我在东北一家拖拉机厂当技术科长,那时候也是这么一群人开会,说要‘优化结构’‘引进战略投资者’。结果呢?厂子被拆得七零八落,工人下岗分流,我因为不肯在资产评估报告上签字,被调去守传达室整整两年。后来靠着老同学介绍,才辗转来了西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所以我一直劝年轻人,别太较真。有些事,看得破,忍得过,活得久,才是本事。”

    李野心头一震。

    他从未想过,眼前这个总是一脸和气、说话慢条斯理的尚宾,竟也有过如此不堪的过往。

    “可要是人人都忍,那坏的事不就越积越多?”他低声问。

    尚宾看着他,眼神复杂:“你说得对。可你也得活着,才能继续说话。我现在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是因为我妥协了,而是因为我活下来了。只要我还站着,就能护住几个像你这样肯说实话的人。”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收音机里传出赵丽蓉的小品台词,逗得街坊邻居一阵哄笑。

    李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水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心。

    “所以……您今天叫我来,是想告诉我该怎么选?”

    尚宾摇头:“我不是要你选哪条路,而是提醒你??别一个人硬扛。你要发声,可以,但得讲究方式。比如明天那份汇报材料,你可以写问题,也可以提风险,但别否定整体方向。你要让他们觉得你是‘建设性批评’,而不是‘对抗性质疑’。”

    “然后呢?”

    “然后,”尚宾压低声音,“你私下给我一份真正的报告。不用署名,不用正式格式,就写在笔记本上,拍几张照片发我邮箱。我会想办法让它出现在该出现的人手里。”

    李野猛地抬头:“您……还能影响决策?”

    “我不能。”尚宾笑了笑,“但我认识能影响决策的人。文乐渝你知道吧?他表面上是供应链负责人,实际上跟国资委几位老领导关系很深。他不喜欢马兆先,也不信任易明钊。更重要的是??他欠我个人情。”

    李野怔住。

    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博弈远比他想象的复杂。表面看是京南集团吞并西南重汽,实则背后牵扯着至少三条权力线:马兆先代表的激进改革派,易明钊为首的保守平衡派,以及以文乐渝为纽带的地方利益集团。而他自己,正站在风暴眼的边缘。

    “阳伯,”他声音有些哑,“您为什么要帮我?”

    尚宾看了他很久,忽然起身走到书柜旁,取出一本泛黄的相册,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他。

    照片上是二十年前的西南重汽厂区,一群年轻人站在新下线的卡车前合影。年轻的尚宾站在C位,身旁是一个戴眼镜的技术员,笑容灿烂。

    “那是1983年,我们第一条整车装配线投产那天。”尚宾指着那人,“他叫陈志远,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带进厂的第一个徒弟。他跟我一样,相信技术能改变命运。可就在第二年,厂里搞‘成本核算改革’,为了压报表数字,强行削减质检流程。一辆刹车失灵的车流出去,出了重大事故。上面要追责,没人担,最后是他顶了缸,判了三年缓刑,出来后再也没找到工作,五年前病死在乡下。”

    他合上相册,声音低沉:“我不想再看到第二个陈志远。你有良知,有能力,也有勇气。我不帮你,谁帮你?”

    李野眼眶发热,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吃菜吧。”尚宾轻轻拍他肩膀,“酒也喝了,话也说了。接下来怎么走,你自己定。但记住一点??别做孤勇者。真正的斗争,从来不是靠一个人冲上去拼命,而是让正确的声音,最终被听见。”

    那一晚,李野喝多了。

    不是因为酒烈,而是因为压抑太久的心终于找到了出口。他跟着尚宾哼了一段《智取威虎山》,又聊起当年在西南熬夜调试发动机的日子,说到动情处,两人竟都红了眼。

    临走时,尚宾塞给他一个牛皮纸袋。

    “别现在看。”他低声说,“回家再打开。”

    李野抱着纸袋骑车回家,寒风吹在脸上,却感觉胸口滚烫。

    回到家,他关上门,打开台灯,小心翼翼拆开纸袋。

    里面是一份手写笔记,共十二页,字迹工整,内容详尽:

    第一页标题写着:《西南重汽真实状况备忘录(内部参考)》

    下面列着几大要点:

    一、财务方面:近三年销售收入确有水分,主要来自与三家关联公司的“循环贸易”,但实际终端销量稳定在年均三千辆以上,利润率维持在12%-15%,具备造血能力;

    二、技术方面:主力车型SXQ1080采用仿制苏联卡玛斯底盘技术,虽非原创,但经本地化改进后适应高原山路,故障率低于同类国产车30%;

    三、人员方面:全厂在职职工1476人,其中高级技工217人,平均年龄41岁,稳定性高,离职率连续五年低于3%;

    四、市场方面:云贵川藏地区保有量超两万辆,服务网点健全,用户忠诚度极高,品牌口碑良好;

    五、隐患提示:厂办集体企业“西南机电配件厂”存在账外资金池,疑似用于利益输送,建议重点审计。

    最后一页附言:

    > “此资料仅供你个人研判使用。若决定提交,请务必隐去来源。另,文乐渝愿提供近三年该厂零部件采购明细数据,可佐证其供应链独立性。切记:保护自己,方能守护真相。”

    >

    > ??S.B.

    李野一页页看完,手微微发抖。

    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备忘录,而是一张精准的情报图谱。它不仅揭示了西南重汽的真实价值,更指出了潜在突破口??那个名为“西南机电配件厂”的影子公司。

    他立刻明白,这才是反击的关键。

    只要能证明西南重汽并非“资不抵债”,而是被人为制造出经营危机的假象,就能动摇马兆先的整套逻辑根基。而那个配件厂的资金流向,极可能牵出幕后操纵者。

    他翻开笔记本,开始整理思路:

    1. 联系文乐渝,获取采购数据;

    2. 核对配件厂银行流水与税务申报差异;

    3. 寻找曾任职该厂的老员工取证;

    4. 撰写双版本报告:公开版保留余地,秘密版直击要害;

    5. 通过尚宾渠道,将证据递交给真正愿意倾听的人。

    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年第一天,太阳即将升起。

    李野坐在桌前,点燃一支烟,望着东方渐亮的天空,心中第一次有了明确的方向。

    他知道前路艰险,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但他也知道,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就像当年站在厂门口的那个青年,他曾相信努力能改变一切。

    而现在,他依然相信??只不过,他学会了在黑暗中行走时,如何点亮一盏不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