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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花开1981》正文 第六百三十四章 铁娘子开窍

    易明钊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老孟一眼,嘴角微微一扬,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又无奈的话。他没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老孟的肩,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安抚意味:“行,明天再说。今天是过年,大家图个吉利。”说完,便转身跟着尚宾往办公楼里走。

    李野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刚喝完的茶杯,杯底残留的一点茶渍在白瓷上画出褐色的圈。他望着那三人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今天的会开得蹊跷。表面上是节前例行走访慰问,实则暗流涌动,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枚埋好的钉子,只等时机一到,便刺入骨肉。

    他低头看了看手表,五点四十。天已经擦黑,厂区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洒在结霜的水泥地上,像一层薄薄的糖霜。远处食堂飘来饺子的香味,夹杂着鞭炮零星炸响的声音,年味是真的浓了。可李野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马兆先临走前那一句“后途有量”,说得意味深长。他是真夸尚宾?还是借机敲打?更让他在意的是易明钊最后那句“明年一定要引进更多经济系毕业生”??这话听着是重视人才,可落在李野耳朵里,分明是在为将来换人铺路。尚宾虽是从西南回来的功臣,但根基未稳;而他自己呢?一个从西南重汽“逃”回来的技术员,哪怕手握几个成功项目,在真正的权力棋局里,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时替换的卒子。

    他慢慢往宿舍楼走,路过一分厂车间时,看见几辆崭新的京城宏光停在试车道上,车身漆面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他们这半年主推的新款,四缸发动机、五速变速箱、全金属承载式车身,配置在当时堪称豪华。市场反馈极好,订单排到三个月后。可李野知道,这些车的底盘件仍依赖外部采购,尤其是减震器和转向拉杆,全是文乐渝那条线供的货。价格比市面高出一成五,理由是“军工标准定制”。没人敢查,因为文乐渝背后站着的是原重汽集团的老政委,如今退二线了,影响力却丝毫未减。

    想到这儿,李野忽然停下脚步。

    如果西南重汽真如马兆先所说“虚假水分大”,那为什么当初没人发现?是他李野失职?还是有人刻意隐瞒?他在西南待了八年,从技术员干到副厂长,亲眼看着产量报表一年比一年漂亮,销售网络铺到二十多个省市,连西北边陲都有代理点。可现在一句“水分大”,就把所有成绩打了折扣。这不只是否定企业,更是对他个人能力的否定。

    他掏出烟盒,抖出一支叼在嘴里,火苗蹿起的瞬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李野!”

    是尚宾。

    他穿着那件旧军大衣,领口磨得发白,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快步走来。

    “你怎么还没回去?”尚宾走近了,呼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我让食堂给你留了饺子,韭菜鸡蛋馅的。”

    李野笑了笑,把烟掐了:“谢谢阳伯,我这就去。”

    尚宾没动,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压低声音:“你知道刚才那场会,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吗?”

    李野摇头。

    “不是整合西南重汽。”尚宾冷笑一声,“是清洗。”

    “清洗?”

    “对。马兆先要借这次整合,把温萍彪这条线彻底拔掉。你以为他为什么突然拿出那份计划书?那是早就准备好的刀,就等着总公司的命令落下来,一刀砍下去。”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李野,“而你,是那把刀的鞘。”

    李野心头一震。

    “我不懂……”

    “你懂。”尚宾打断他,“你在西南干过,熟悉那边的人事架构,知道哪些人能用,哪些人该清。更重要的是,你跟温萍彪没有瓜葛,反而被他排挤过。你是最佳人选??既可信,又不会牵连太深。”

    李野沉默了。他想起一个月前,自己提交的那份《关于微客平台技术升级的可行性报告》被莫名其妙地退回,理由是“方向偏差”。当时他还纳闷,现在想来,或许是有人不想让他插手核心项目。

    “所以……他们是想让我牵头整合?”

    “不一定让你挂名。”尚宾摇头,“但一定会让你干活。明面上是专家组成员,暗地里却是实际操盘手。这就是马兆先的手段??用你不用你,捧你也不真信你。”

    李野苦笑:“我算明白了,什么叫‘表现’。原来我不是不会表现,是我表现得太早,也太实诚了。”

    尚宾拍拍他的肩,动作轻,却有力:“别灰心。在这个位置上,活得久比升得快重要。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争角色,而是看清谁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

    他说完,把保温桶塞进李野怀里:“拿着,趁热吃。明天说不定就有活儿了。”

    李野抱着保温桶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沉重许多。他知道,这个年恐怕过得不安生。果然,刚进屋放下饭盒,电话铃就响了。

    是办公室小张打来的。

    “李工,紧急通知,明天上午九点,总公司召开视频会议,主题是‘西南重汽资产评估与重组方案研讨’,要求你必须参加,还要准备十分钟发言。”

    “发言内容呢?”

    “没说具体,但马总特意强调,希望你能从‘一线技术人员的角度’谈谈看法。”

    李野挂了电话,坐在床沿发愣。所谓“一线技术人员的角度”,不过是让他用专业术语包装政治意图罢了。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体面的借口。

    他打开保温桶,热气扑面而来。饺子很香,他却吃得索然无味。

    第二天一早,雪下了起来。

    不大,细碎的雪花在空中打着旋,落在屋顶、车顶、树枝上,很快积了一层薄白。会议室里早早打开了暖气,十几个人围坐在长桌两侧,投影仪调试着信号。李野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攥着昨晚临时写的发言提纲,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据、图表代号,还有几句模棱两可的结论。

    九点整,屏幕亮起,易明钊的脸出现在中央。

    “同志们,新年好。”他笑容温和,语气亲切,“今天我们不开虚的,直接谈事。西南重汽的问题,拖不得了。”

    接下来两个小时,各方轮流汇报。审计组说账目混乱,销售数据存在大量重复录入;财务组指出应收账款畸高,部分客户甚至查无此单位;技术组则提出关键设备老化严重,近三年未进行大规模技改。每一项都在印证马兆先的说法:西南重汽早已病入膏肓。

    轮到李野时,全场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各位领导,我曾在西南重汽工作八年,主要负责整车装配与质量控制。根据我个人掌握的情况,西南重汽确实存在管理松散、效率低下等问题,但要说它‘资不抵债’‘毫无价值’,我认为过于武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屏幕上的易明钊和马兆先。

    “首先,它的销售网络依然健全,覆盖西南、西北十三个省份,这是现成的渠道资源。其次,其厂房设备虽旧,但布局合理,稍加改造即可转产新型微卡。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一支熟练工人队伍,平均工龄超过十年??这种人力资本,不是短期内能复制的。”

    会议室一片寂静。

    马兆先皱眉:“李野同志,你是不是还对老单位有感情?我们看的是整体效益,不是局部优势。”

    “我没有感情用事。”李野平静回应,“我只是提醒大家,任何企业改制,都不能只看资产负债表。人心、经验、地域优势,这些无形资产同样重要。如果我们一棒子打死,只会逼走骨干,寒了人心。”

    易明钊一直没说话,直到此刻才开口:“李野同志的观点很有参考价值。不过……改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既要稳定,也要效率。所以最终方案,可能是‘剥离优质资产,重组核心业务’。”

    他这句话一出,等于定了调子。

    会后,李野被单独留下。

    是老孟。

    “你今天胆子不小啊。”他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钢笔,“敢当着马总的面唱反调。”

    “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也得分时候说。”老孟叹了口气,“你以为你是在维护公道?其实你是在打乱节奏。马兆先要的是顺理成章接管,你要给他添变数,懂吗?”

    李野直视着他:“那要是错了呢?我们为了省事,把一个还能救的企业直接拆了卖零件,对得起那些每天加班到十点的工人吗?”

    老孟笑了,笑得有点凄凉:“李野,你还年轻。你以为我们不知道西南还能救?可问题是,救它的人不能是温萍彪。只要他在,哪怕企业再赚钱,上面也不会让它活下去。”

    李野怔住。

    原来如此。

    这不是经营问题,是人事斗争。

    一场以企业生死为赌注的权力博弈。

    他走出办公楼时,雪已停了。阳光破云而出,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眯起眼,忽然想起十年前刚到西南重汽那天,也是这样的冬日晴光。那时他背着行李站在厂门口,抬头看见斑驳的铁门上挂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横幅,风吹得旗角猎猎作响。

    他曾真心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改变一家企业的命运。

    而现在,他才知道,决定企业生死的,从来不是技术、不是市场、不是工人,而是会议室里几句轻描淡写的话。

    他掏出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尚宾发来的短信:

    【晚上来我家吃饭,别推辞。有些话,当面说。】

    李野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终于回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