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咔嗒”一声轻响,皮箱的锁舌彻底弹开。叶晨并没有立刻掀开箱盖,而是再次抬头,看向对面神色依旧有些紧绷的顾秋妍。
他没有马上动手检查,而是将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在顾秋妍脸上停留了片刻,语气比刚才分析案情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斟酌。
叶晨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书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刚才,我让你呆在房间里别动,不是瞧不起你,或者觉得你帮不上忙。恰恰相反,是因为情况不明,外面可能有危险,而你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依旧平坦,但两人都已心知肚明的小腹方向极快地扫过:
“你身体状况特殊,首要的是确保安全,而不是逞强。这是分工,也是保护。
一个合格的潜伏小组,需要根据成员特点分工协作,而不是一味强调个人勇武。
你擅长的是电讯,是技术分析和情报处理,这些能力在后方,在安全环境下,能发挥更大价值。贸然冲到一线,暴露的风险远大于收益。”
顾秋妍微微一怔。她没想到叶晨会突然说这个。她原本以为,经过刚才的分析,话题会完全聚焦在那个皮箱和国党分子身上。
这番解释,听起来不像是在为自己之前的“命令”开脱,更像是在......陈述一种工作理念?
"......"
顾秋妍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那么脆弱,但想到自己刚才听到动静时的慌乱,想到腹中的孩子,又觉得任何辩驳都有些苍白。她确实缺乏应对突发危险局面的经验和心理准备。
“同样的。”
周乙(叶晨)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让你分析刚才的情况,提出你的担忧,哪怕你的判断可能不完全准确,这也是必要的。我需要知道你的思路,你的顾虑。
这样我才能知道,你在哪些方面需要加强,我们在哪些认知上可能存在偏差。
潜伏工作,不是独行侠的游戏,尤其是我们这种需要长期共同生活的掩护搭档,相互了解、磨合思路,甚至比单纯的技术默契更重要。”
叶晨看着顾秋妍,眼神里没有原主周乙那种常常不经意流露出的、对“外行”或“女性”“情绪化”的隐晦不耐与疏离,而是一种更为平静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个需要共同完成复杂任务的“合作者”。
“你刚才怀疑这是高彬的局,虽然基于现有信息,可能性较低,但这种‘怀疑一切”的警惕性,本身并没有错,尤其是在我们这种位置。”
“只不过,需要更精准的情报和更冷静的逻辑来支撑你的怀疑,而不是被恐惧牵着鼻子走。这需要学习和经验。”
顾秋妍彻底愣住了。她预想中的,可能是叶晨对她“错误判断”的进一步批评,或者是不耐烦地让她“别瞎想”,甚至可能是原主那种沉默的,却更让人压抑的“不予置评”。
但绝不是现在这样??肯定她的警惕心,指出她的不足,同时将她的担忧纳入整体的“工作考量”范畴。
这感觉......很奇怪。没有居高临下的教训,也没有虚假的安慰。更像是一种......平等的,就事论事的交流?
尽管他依旧是主导者,语气也谈不上温和,但这种被当作一个“需要学习和磨合的合作者”而非“纯粹的累赘或下属”来对待的感觉。
这让顾秋妍心中那根因为任务被迫、因为怀孕不安,因为被“安排”而感到屈辱而一直紧绷着的弦,微微松动了一丝。
原世界里周乙的一些做法,叶晨是非常不认同的。他把卧室让出来,表面是尊重,可那种沉默的、带着距离感的“绅士风度”,配合着他在工作中时常流露出的,对她“不够专业”的隐晦评判和几乎不解释的独断专行,反而让处
在特殊时期的顾秋妍更加敏感,觉得那是一种施舍般的怜悯和骨子里的轻视,进而激起了她更多的逆反和抵触。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顾秋妍仔细回想从火车站见面到现在,不过短短半天时间。
他敏锐地发现了她的秘密,冷酷地指出了她的不足和危险,却又在刚才,用清晰的分析驱散了她的恐惧,现在,又用这种近乎“专业探讨”的方式,试图让她理解他的行为逻辑,甚至肯定了她某些方面的“潜质”。
强硬,却不蛮横;主导,却不独断;冷静,却并非毫无温度。
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态度,反而让顾秋妍更容易接受。因为她能感觉到,这背后是一种基于现实处境的,冷酷的理性,而非针对她个人的情绪化贬低。
“我......明白了。”
顾秋妍低声说,这一次,语气里少了许多之前的僵硬和抵触,多了几分思索和认真:
“以后......我会更注意控制情绪,多观察,多思考。有什么想法,也会及时跟你沟通。”
叶晨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他知道,思想的转变和信任的建立,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是对顾秋妍这样心高气傲又身处特殊时期的女人。
但他选择了和原主不同的路径??不是用距离和沉默制造隔阂,而是用清晰的逻辑、专业的分析,以及将她纳入“工作伙伴”范畴的平等姿态(尽管这种平等是有限且以他为主导的),来逐步引导她进入状态,消解她的抵触,
激发她的主动性。
现在看来,初步的效果似乎......还行。
叶晨重新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皮箱。手指轻轻搭在箱盖边缘。
那么,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些让国党朋友如此紧张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说道,随即,缓缓掀开了箱盖。
箱内的景象映入眼帘。上面是几件叠放整齐但质地普通的换洗衣物,一些个人洗漱用品,几本无关紧要的闲书。一切看起来都像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行装。
书房内,台灯的光晕如同一个孤岛,将书桌区域从周围的黑暗中剥离出来。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打开皮箱时的陈旧皮革味,以及......极淡的化学药品气息。
叶晨将那个棕色皮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取出,摆在铺了深色绒布的桌面上。
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几本诸如《古文观止》、《饮冰室合集》之类的旧书?都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常见的读物,平平无奇,和刘奎在行李车上粗略检查后的印象完全一致。
然后,是那两个用黑色防水胶布简单缠绕、标着“柯达”字样的小铁盒胶卷。
叶晨拿起其中一个,掂了掂,又对着灯光仔细观察盒身的接缝、标签的粘贴处。手指的触感和视觉的判断几乎同时给出反馈:这一个,是原封未动的。
他放下这个,拿起了另一个。同样是柯达铁盒,同样缠绕着防水胶布,乍一看毫无区别。
但当他指尖拂过盒盖与盒身的接缝边缘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滞涩感传递过来。
他眼神微凝,将胶卷盒凑到台灯更近的地方,几乎是贴着灯罩,借着最强烈的侧光,眯起眼睛,一寸一寸地检视。
找到了。
在铁盒边缘,标签纸与金属盒身粘合的根部,有一道比头发丝还要细的、颜色略微发深的痕迹。
那不是污渍,而是胶水反复涂抹、干燥后形成的极细微隆起。再仔细看,原本应该严丝合缝的盒盖边缘,也有一丝几乎不可见的,并非出厂时就存在的微小变形。
被拆开过,然后又被小心翼翼地重新粘合封好。
普通人,甚至像刘奎那样粗线条的行动队员,在匆忙的搜查中,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他们只会看到“两盒未使用的胶卷”。
但在这伪装之下,或许就藏着“金教授”及其同伙真正的秘密,也是他们不惜夜闯警察队长住宅也要夺回的根源。
顾秋妍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叶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检查着这些不起眼的物品。当他反复端详那第二盒胶卷时,她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预感到关键可能就在这里。
只见叶晨放下胶卷盒,没有立刻动手。他先是起身,走到书房角落的小茶几旁,拿起暖水瓶,往一个干净的玻璃杯里倒了半杯滚烫的开水。水汽瞬间蒸腾起来,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小团白雾。
他端着水杯回到书桌前,将那个可疑的胶卷盒拿起,悬在杯口上方,让升腾的水蒸气,轻柔而持续地熏蒸着胶卷盒的接缝处,尤其是那处有重新粘合痕迹的地方。
叶晨动作很稳,距离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让湿热的水汽软化可能存在的胶水,又避免直接的水滴损坏胶卷盒或内部的胶片。
大约熏蒸了十几秒钟,他用指尖轻轻试探了一下接缝处。感觉粘合处的阻力明显减弱后,他立刻移开胶卷盒,放下水杯。
接着,他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把刃口极薄、极其锋利的裁纸刀。刀尖对准接缝最细微的缝隙,手腕稳定,力道均匀而轻巧地切入,沿着盒盖边缘,一点点地划开。
整个过程小心翼翼,如同进行一场精细的外科手术,生怕损坏会体或内部的胶片。
顾秋妍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连呼吸都放轻了。她从未想过,检查一盒胶卷需要如此细致繁琐的步骤和这般稳定的手法。
终于,“嗤”的一声轻响,比撕开一张薄纸还要轻微。盒盖被完整地、毫无损伤地撬开了。
叶晨没有直接去碰里面的胶卷暗盒,而是先仔细观察盒盖内侧和盒身内部。没有夹层,没有纸条,没有任何额外的物理机关。秘密,显然就在胶卷本身。
他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将那个包裹在锡箔纸和黑色避光纸里的135胶卷暗盒拈了出来。暗盒是常见的金属制,看上去也并无特别。但叶晨知道,重点在于胶片上记录的内容。
他将暗盒放在桌面的绒布上,抬头看向顾秋妍,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这盒胶卷被使用过,里面很可能记录了重要的信息,不然不会这样费尽心机地伪装。”
“我需要把它冲洗出来,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秘密,值得这些人如此兴师动众,甚至冒险夜闯。”
顾秋妍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胶卷冲洗需要专业的环境(暗房)、药剂和时间。在他们现在的处境下,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家里肯定不行,刘妈在,也不安全。外面……………
“家里没有暗房,出去找地方太危险,尤其现在可能已经被盯上。’
叶晨仿佛看穿了她的疑虑,继续说道:
“而且,普通的照相馆或冲印店不能去,他们很可能与警察厅或特务机关有联系,容易暴露。”
他沉吟了片刻,眼神在书房内扫视,最后落在墙角一个锁着的,不大的橡木柜子上。
“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
他站起身,走到柜子前,用钥匙打开。里面没有文件,而是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摄影器材??一台老式的德国莱卡旁轴相机,几个不同焦距的镜头,还有几瓶未开封的显影液、定影液等化学药剂,甚至还有一小包相纸和几个冲
洗胶卷专用的显影罐。
“你......你还会这个?”顾秋妍有些惊讶。
“以前在关里,为了工作需要,接触过一些。”
叶晨含糊地解释了一句,没有多说。实际上,这些物资,是他“继承”的原主周乙早就备下的。
一个深度潜伏的特工,掌握摄影和暗房技术,既可以用于情报工作(翻拍文件),也可以作为一种合情合理的“爱好”来掩护某些行动。原主周乙心思缜密,早就为此做了准备,只是现在由叶晨来启用。
“但家里没有完全遮光的暗房。”顾秋妍指出了关键问题。冲洗胶卷必须在全黑环境下进行,至少装片入罐的步骤必须绝对黑暗。
叶晨看向她,目光中带着征询:
“有一个办法。卧室的卫生间,没有窗户,空间也够小。只要把门缝堵死,熄灯后,可以暂时充当暗袋使用。但需要绝对安静,不能有任何光线泄露,也不能有外人打扰。”
他的意思很清楚,需要顾秋妍配合,确保刘妈不会在关键时刻打扰,同时,也需要她帮忙做些辅助工作,比如递送器材,把守门口。
顾秋妍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点头:
“我可以。需要我做什么?”
叶晨看着顾秋妍眼中浮现出的,属于任务状态的专注和决心,心中微微点头。
很好,当注意力转移到具体的技术性任务上时,她个人的情绪和抵触会暂时被专业精神取代。
“先把卧室卫生间的门缝检查一遍,用毛巾或布条塞严实。然后,帮我把这些药剂和显影罐拿过去。
记住,整个过程不能开灯,只能凭感觉和记忆。冲洗过程我来操作,你负责在门口警戒,确保刘妈不会突然过来。如果听到任何异常动静,用我们约定好的暗号轻轻敲一下门。”
“好。”
顾秋妍立刻行动起来,动作干脆利落,显示出良好的执行力和纪律性。
她先仔细检查了卧室卫生间的门缝,然后用几条旧毛巾紧紧塞住下方的缝隙。
叶晨则将必要的药剂、量杯、温度计、显影罐等物,用一块黑布包好。
两人如同进行一场秘密行动,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主卧。叶晨示意顾秋妍留在卧室门口,注意听楼下的动静,他自己则拿着东西,闪身进入卫生间,反手关上门。
狭小的空间顿时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排气扇轻微的声音。叶晨没有开灯,他早已将所需物品的位置和步骤牢记在心。
他靠触觉,在黑暗中熟练地打开显影罐,取出胶卷暗盒,在绝对的黑暗里,凭借手指极其精准的感觉,将胶片从暗盒中拉出,小心地缠绕在显影罐的片芯上,然后盖好罐盖。
完成这最关键,也最需要手感的一步后,他才轻轻打开卫生间的门,端着显影罐走了出来。卧室里也只开了盏光线极暗的床头灯。
接下来的冲洗步骤可以在有微弱红光(安全灯)或普通光线下进行了,只要不直接照射胶片即可。
但为了保险起见,周乙(叶晨)还是选择在光线昏暗的卧室里,用黑布蒙住显影罐,仅凭记忆和时间控制,进行显影、停影、定影、水洗等一系列操作。他的动作稳定而精确,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顾秋妍守在门口,耳朵竖着,听着楼下刘妈房间没有任何异常响动,又看着叶晨在昏暗中如同影子般沉默而高效地忙碌,心中对他的能力评估,再一次悄然上调。
这个男人,似乎总能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技能点未免太过全面了些。
时间在紧张而寂静的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大约四十多分钟后,叶晨完成了全部冲洗和水洗步骤。
他打开显影罐,取出湿漉漉的,散发着淡淡化学气味的胶片,用夹子小心地夹住一端,悬挂在临时拉在房间角落的一根细绳上。
接着,他点燃了那个小小的酒精灯,调至最小的火苗,利用其有限的热量和气流,小心地吹拂着胶片,加速干燥过程。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胶片基本干燥。周乙(叶晨)关掉酒精灯,在台灯上加上一层厚厚的深红色滤光纸(充当简易看片器),将干燥的胶片小心地凑近光源。
顾秋妍也忍不住凑了过来。
暗红色的灯光下,胶片上一格一格的负像显现出来。由于是负片,影像都是反相,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拍摄的并非风景或人像,而是一页页写满字迹的文件!
有些页面拍得比较清晰,能看出是电报格式,抬头有日期和编号,后面是成串的四位或五位数字组??典型的密电文。
有些页面则是手写的信件或报告,字迹潦草,内容难以在负片上直接辨认,但能看出其中掺杂着一些人名、地名和数字。
更重要的是,在胶片的最后几格,他们看到了一张拍摄得相对清晰的,像是名单或联络图的东西,上面有代号,地址,甚至还有一些简单的联络暗号说明!
顾秋妍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仅仅是几封密电,这很可能涉及国党在哈城乃至整个北满地区的一个情报网或行动组的核心信息!怪不得那些人要拼命夺回。
周乙(叶晨)的眼神在暗红色的光影下,显得无比深邃。他缓缓放下胶片,声音低沉:
“现在看来,白天特务科抓到了一条不小的鱼。这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有价值。”
“你的任务来了。尽快将这些负片内容,特别是那些密电码和那张联络图,清晰地誊抄、还原出来。
密码本你已经初步看过,结合这些电文,尝试进行破译。注意,所有工作必须在绝对保密下进行,原件不能带出这个房间,抄录的纸张阅后即焚。”
“明白!”
顾秋妍郑重地应下,眼中闪烁着属于她专业领域的光芒。接触到具体的情报和技术工作,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专注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