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八章 多一点耐心

    高彬家的客厅,灯光比警察厅宴会厅柔和许多,却同样驱不散某种沉积的阴郁。厚重的俄式家具,深色的壁纸,让空间显得沉滞。壁炉里燃着几块硬煤,散发出有限的热量,噼啪作响。

    高彬太太,一个面相和善,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将一杯刚好的热茶轻轻放在丈夫面前的茶几上。她瞥了一眼正在沙发上就着落地灯光看报的丈夫,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家常的闲聊意味:

    “诶,老高,今儿晚上那个周太太......看着可真俊俏,也洋气。你以前见过吗?听说是从国外回来的?”

    高彬的目光并未从报纸上移开,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瓮声瓮气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回答简短,透着一股不想多谈的冷淡。

    高彬太太习惯了丈夫这副样子,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往下说:

    “也是,周乙在科里时间也不算太长,又出去了一年多.......不过,这么漂亮又年轻的太太,一个人从国外回来找他,也够不容易的。看着文文静静的,就是......好像有点紧张,话不多。”

    “初来乍到,不熟悉环境,紧张也正常。”高彬依旧盯着报纸,语气平淡地评论了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倒是。”高彬太太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明天菜市场的供应可能又少了之类的琐事。

    高彬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手里的报纸却半天没翻一页。他那双看似专注在铅字上的眼睛,实则空洞而锐利,脑海里反复闪过晚宴上的几个片段。

    顾秋妍过分精致的装扮,略显生硬的应对,尤其是那句“以前总听周乙念叨您”时,那女人眼底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茫然,以及叶晨当时几乎无懈可击的圆场。

    还有鲁明在听到任命后的失态,以及后来那毫不掩饰的敌意。

    碎片,看似无关的碎片,在他脑中碰撞。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高彬将报纸随手扔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从沙发上起身。

    他没有去卧室,也没有去书房,而是径直走到了客厅角落那架老式黑色电话机旁。电话机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电话号码本。

    他拿起听筒,手指稳定而有力地开始拨号。转盘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高彬太太看了一眼丈夫的背影,识趣地没再说话,拿起毛线活,坐到壁炉另一边的椅子上,开始织毛衣。

    警察厅特务科值班室。

    灯光惨白,照着简陋的单人床,一张旧桌子和几把椅子。空气里弥漫着烟味、旧皮革味和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冷。鲁明和衣躺在铺着绿色军被的床上,皮鞋都没脱,双脚搭在床沿外。

    他确实喝了几杯,不多,但足以让心情本就郁愤的他进入一种微醺而烦躁的状态。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刘厅长宣布任命时周乙那张“谦逊”的脸,一会儿是高彬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一会儿又是自己这些年拼死拼活却似乎总差了那么一步的憋屈。

    他盖着军被,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只是闭着眼假寐,眉头紧锁。

    刺耳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划破了值班室的寂静,也猛地将鲁明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他一个激灵,几乎是从床上坐起来,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伸手抓过床头柜上那部黑色电话的听筒。

    “喂?特务科值班室。”他的声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平淡、熟悉、却让鲁明瞬间清醒的声音:

    “鲁明。”

    鲁明立刻挺直了背脊,仿佛对方能透过电话线看到他的姿态。“科长,我是鲁明。刚刚......眯了一会儿。”他下意识地解释,心里却飞快地盘算着高彬这么晚来电话的用意。

    “嗯。”高彬应了一声,没有废话,直接下达指令,语气如同谈论明天天气一般平常,“两件事。第一,把明天要送去宪兵队复核的那几起案子的卷宗,安排人连夜装订整理好,要件齐全,不能有遗漏。”

    “是,科长,我马上安排。”鲁明应道,这属于常规工作。

    “第二,”高彬的声音顿了顿,似乎给了鲁明一点消化和准备的时间,“你明天一早,亲自去一趟档案室。把我们科里,所有在编人员,包括近期有变动的,他们直系家属?主要是配偶??的登记档案,全部调出来。”

    鲁明拿着听筒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所有人员家属档案?这个范围......

    高彬的声音继续平稳地传来:“调出来之后,安排可靠的人,送到保安局五科去,请他们协助,逐一核查一下。”

    保安局五科!鲁明的心猛地一跳。那是专门负责内部调查、背景审查、乃至监视可疑人员的部门,手段比警察厅特务科更隐蔽,也更......不近人情。送到那里去核查,意味着一场悄无声息却又细致到毛孔的审查风暴。

    “所有人员的吗?”鲁明下意识地确认了一遍,声音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紧绷。

    “对。”高彬的回答简洁有力,但紧接着,又仿佛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以前已经详细检查过,近期又没有变动的,可以酌情简化。主要是查新近补充的,或者......以前核查可能不够深入,现在觉得有必要再看看清

    楚’的。”

    鲁明的脑子飞速转动。所有人员......核查过的简化.....新近补充......不够深入………………

    几个关键词如同拼图,瞬间在他脑中拼凑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周乙!顾秋妍!

    周乙离开一年半,刚刚归来,带回了“新近补充”的家属??顾秋妍。而周乙本人,在两年前的“乌特拉”行动后,虽然表面通过了审查,但高彬心中的疑窦从未真正消除。这次回来,又恰好是在哈尔滨地下活动似乎有死灰复燃

    迹象的当口......

    所谓“不够深入,有必要再看看清楚”的,还能有谁?

    鲁明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瞬,但立刻被他控制住。他握着听筒,沉吟了大约两三秒??这个停顿既是在消化信息,也是在试探和确认??然后,他压低了些声音,用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请示的语气,试探着问道:

    “科长,那......周队长他家属的档案,我记得之前因为他在关里,手续可能不全,您看......是不是让他明天再重新填一份详细的?和调出来的档案,一块儿送过去?”

    这话问得巧妙。既点明了目标叶晨家属,又给出了一个合理的操作理由??手续不全,将高彬不便明说的意图,用工作流程包装了起来。

    电话那头,高彬似乎轻轻“呵”了一声,像是赞许,又像是别的什么:

    “你看着办。让他填一份吧,一并送去。”

    “明白!”

    鲁明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心中那因为晚宴任命而积郁的怒火和憋屈,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和转移的渠道,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带着恶意的兴奋。

    “科长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办妥。”

    “嗯。抓紧办。”高彬说完,没再多言,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鲁明缓缓放下电话,坐在床沿,脸上再无一丝醉意,只有一种猎人发现了可疑踪迹般的专注和冷厉。

    他望向窗外哈尔滨深沉的夜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叶晨......行动队队长的椅子,可没那么好坐。你那位漂亮又“紧张”的太太,还有你自己......咱们慢慢来。

    夜色中,一场针对叶晨和顾秋妍的、更隐蔽也更致命的审查,已然拉开序幕。高彬心中的那根刺,从未放松过挑动的力道。而鲁明,则迫不及待地要成为那把最锋利的镊子………………

    寂静如同厚重的丝绒,包裹着深夜叶晨的宅邸。二楼卧室和书房的灯光相继熄灭,整栋小楼沉入黑暗,只有窗棂边缘透进些许清冷的月色。

    刘妈早已在一楼自己的小房间里睡下,发出均匀的鼾声。顾秋妍躺在主卧的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里还回荡着晚宴上那些令人不安的目光和周乙在书房里冰冷的训诫,辗转难眠。

    书房里,叶晨靠在临时铺就的椅床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耳听八方,全身的感官如同绷紧的弓弦,敏锐地捕捉着屋内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就在这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似乎停歇的间隙??

    “谁啊?!”

    一声短促,惊恐、带着睡梦中被惊醒的茫然的尖叫,猛地从一楼传来!是刘妈的声音!

    几乎在同一瞬间,书房里的叶晨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从椅床上弹起,落地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没有冲向门口,而是两步便蹿到窗边,手指极其轻微地拨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目光如电,射向楼下院子。

    月色朦胧,院子里景物模糊。但他锐利的目光,还是瞬间捕捉到了院墙角落处,一道模糊的黑影,正以一种略显慌张,甚至有些笨拙的姿态,手忙脚乱地翻过不算太高的院墙,消失在墙外的黑暗里。动作很快,但绝非训练有

    素的夜行者该有的利落。

    紧接着,远处隐约传来了汽车引擎突然发动、然后迅速加速离去的低沉轰鸣,很快远去,消失在夜色中。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劣质汽油燃烧后的刺鼻味道。

    叶晨眼神一凝,心中已然明了。金教授的同伙。目标,自然是那个此刻正静静躺在书房椅子上的棕色皮箱??里面装着可能暴露他们身份,甚至危及整个哈城国党地下组织的翻拍电文和密码本。

    这些家伙,动作倒是不慢。只不过,手段似乎......糙了点。直接摸到警察厅行动队队长家里来?胆子不小,但也蠢得可以。

    他放下窗帘,转身大步走向门口,动作迅捷却并不慌乱。经过书桌时,他顺手拉开了抽屉,取出了那把保养得极好,沉甸甸的勃朗宁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然后拉开保险,握在手中。

    刚拉开书房门,就看到对面主卧的门也猛地被拉开。顾秋妍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尚未褪尽的睡意和明显的惊慌,探出身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听到刘妈……………”

    叶晨脸色凝重地看了她一眼,脚步不停,一边迅速下楼一边沉声丢下一句:

    “呆在这儿别动,锁好门。我去看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顾秋妍被他话语里的冷硬和凝重镇住,下意识地缩回了房间,依言锁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心跳如擂鼓。

    叶晨已经快步下到一楼。刘妈惊魂未定地披着外套站在她房间门口,脸色发白,指着通往后院厨房的小门方向,语无伦次:

    “先、先生......我、我听见外面有动静,好像,好像有人在弄车......我就喊了一声,就看见,看见一个黑影从那边墙头......跳、跳出去了!”

    “没事了,刘妈,可能是野猫或者小贼,看到有人就跑了。”

    叶晨语气平稳地安抚道,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您受惊了,回去歇着吧,我去院子看看就回。”

    他的镇定有效地安抚了刘妈。刘妈拍着胸口,连连念叨着“吓死我了”、“这世道”,听话地回了房间。

    叶晨这才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走了出去。刺骨的寒风瞬间将他包裹,他只穿着室内的棉质睡衣,立刻被冻得一个激灵。但他毫不在意,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院子。

    院子里一切如常,积雪平整,只有靠近院墙根的地方,有几个新鲜的,略显凌乱的脚印,以及墙头一点被蹭掉的浮雪。

    那辆黑色轿车还停在原地,他走过去检查了一下,后备箱的锁果然有被撬动的痕迹,不过并未完全撬开,只是留下了几道新鲜的划痕。想来是那闯入者刚动手弄出声响,就被刘妈的尖叫惊走,仓促翻墙逃离。

    他侧耳倾听,远处汽车的引擎声早已消失无踪。空气中除了寒冷,只剩下那一点点尚未散尽的汽油味。

    确认闯入者已经远去,周围暂无其他异常,叶晨这才转身回屋,重新锁好门。

    短短几分钟的室外停留,凛冽的寒风已经将他单薄的睡衣彻底打透,寒意直侵骨髓。他快步上楼,经过主卧时,听到里面顾秋妍压抑的呼吸声。

    他没有停顿,径直回到书房,反手关上门。屋内暖气的温度让他冰冷的皮肤骤然回暖,他忍不住轻微地打了个寒颤。

    这时,主卧的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顾秋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到他已经回来,才敢完全走出来。她脸色依旧有些发白,快步走到书房门口,压低声音急切地问:

    “怎么样?是什么人?跑了吗?”

    叶晨走到书桌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拍了拍那个依然放在椅子上的棕色皮箱,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言简意赅的说道:

    “刚才有人爬进了院子,撬了车后备箱,在翻东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奔着白天火车上那个‘金教授”的箱子来的。”

    “金教授?”

    顾秋妍一愣,随即想起白天火车上似乎听到过鲁明他们提到抓了个“可疑分子”,急声道:

    “就是白天抓的那个戴眼镜的?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胆子这么大,敢摸到警察家里来?”她的声音里带着后怕和难以置信。

    “总之是有点来头。”叶晨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意味。他伸手,准备打开皮箱的锁扣。

    “等等!”

    顾秋妍突然上前一步,一把用手按住了皮箱盖,阻止了他的动作。她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担忧,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声说道:

    “先别动它了!明天......明天把它交回厅里去!我......我担心这是高彬设下的陷阱!”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叶晨,将自己最深的恐惧说了出来:

    “你想啊,白天刚抓了人,晚上就有人摸到你家里来偷证据?怎么这么巧?会不会......会不会是高彬或者鲁明他们故意设的局?

    用这个箱子,来试探你?看看你会不会私下打开,或者.......会不会和来偷箱子的人有什么联系?”

    顾秋妍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经历了晚宴上高彬的审视、鲁明的敌意,以及叶晨那番关于“细节致命”的冷酷训斥,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看什么都觉得可能藏着陷阱。

    高彬的多疑和手段,通过今晚的“欢迎”和鲁明的表现,已经给她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叶晨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没有像原宿主周乙可能的那样,对这种“过度警惕”或“不够专业”的判断报以不屑或急躁,也没有强行按照自己的判断行事。他收回了手,目光平静地打量着顾秋妍。

    他能看到她眼底深处的恐惧,但也能看到那恐惧之下,一种竭力想要分析局势,保护自身(或许也包括他)的、笨拙却真实的努力。

    她在尝试思考,尝试用她有限的经验去理解这个复杂的棋局,尽管她的结论可能偏颇。

    这,其实是一个好的开始??至少,她开始主动思考“危险”来自哪里,而不仅仅是被动地害怕。

    “坐下吧。”

    叶晨指了指书桌对面的另一把椅子,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

    顾秋妍愣了一下,依言坐下,手却依旧下意识地护着那个皮箱。

    叶晨没有立刻去碰箱子,而是自己也坐了下来,面对着顾秋妍,用一种清晰、冷静,如同复盘案情般的口吻,开始讲述:

    “秋妍,你的担心,我理解。但这件事,大概率不是高彬的局。至少,不完全是。”

    他语气顿了顿,看到顾秋妍专注起来的眼神,才继续道:

    “白天在火车上,我遇到那个‘金教授”的时候,他因为广播里提到王经纬与常凯申的分歧,情绪激动,当众骂了‘卖国贼’。

    这不是一个成熟的地下工作者会犯的错误,过于情绪化,容易暴露。”

    顾秋妍点了点头,这一点她认同。

    “他骂人的时候,鲁明和刘奎就在附近,立刻注意到了他。这是他们抓人的直接原因,具有偶然性,不像预先设计好的‘钓鱼'。”

    “后来,在他行李里搜出这个藏有胶卷的皮箱,也属于意外收获。如果这是高彬设局,假设这里面真的有东西的话,他不会把如此‘珍贵'的'鱼饵,交给这样一个不靠谱的‘鱼饵”本身,风险太高,容易失控。”

    顾秋妍眉头微蹙,认真思索着。

    “更重要的一点,刚才闯入者的表现。如果是高彬派人来试探,来的人必然是精于此道的老手,行动会干净利落,不会轻易被刘妈一声喊就惊走,更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慌张的翻墙痕迹。

    而且,高彬若真想试探我,完全可以用更隐蔽,更巧妙的方式,比如在皮箱上做手脚,或者安排更专业的监听,监视,而不是用这种打草惊蛇、成功率不高的‘夜盗'方式。”

    “刚才那人撬后备箱,目标明确,就是找这个箱子。这说明,箱子里确实有对他们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们不惜冒险也要拿回去。

    这符合国党方面某些行动组,尤其是那种受热血冲动,组织纪律可能相对松散的青年团体的行为模式??急于挽回失误,采取直接但风险高的行动。”

    “所以,综合来看,这位‘金教授及其同伙,应该是国党方面的人,很可能是类似‘铁血青年团”这样的外围或激进组织成员。

    他们携带了重要情报(电文、密码),因为成员的鲁莽暴露被捕。同伙急于取回证据,才铤而走险。

    至于高彬......他或许会利用这件事做文章,但这件事本身,最初并非他的设计。”